沈放问。
杜淮山一时却没有说话。他望着窗外干粉一样的雪，似在想着怎么เ回答。自进入滁州地面，他收到เ消息，便不再北行，一路反折向西行去。到了巢湖地界，雪见停了，却见沈放与三娘子一头青骡、一只叫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。杜淮山是何等人物，虽然沈放笑道和他们彼此有缘，但见沈放夫妇再次有意与自己等人同行，又时时攀谈，这时又问起这话，已๐猜知他心中打算。却听他淡淡道：“这个一两句话间倒难以剖白，我念一首他幼年时写的诗来给沈兄听听吧。”
旁人想来也都关切于此，只是不象金和尚那ว么เ情急。连沈放夫妇二人不由á也都把王木盯着，想听他说出一个ฐ“平安”来。
王木想也冻得很了，斟了碗酒喝了还不够，连喝了三碗，才用袖子擦擦口角，笑道：“那ว天的江水可真不热乎ๆ。”十月的长江，他能不怕抽筋的泅泳自如，也实是好水性。
屋中顿时气氛一紧ู，不知他此话是何含意，袁老二皱了眉、半天道：“兄台若肯放开今天之事，我大哥面前…&ุhellip;自有我交待，咱们今后还是好朋友，既ຂ往不咎、如何？”
众人都想，袁老二这下可算退让到底了。看来他心中实无把握胜这少年，否则ท不会对这少年如此忌惮。那ว少年却把已擦好的玉杯仔仔细细地揣进了怀里，轻轻舒一口气，第一次正正式式双眼直视在袁老二脸上，说：“既往不穷？噢？那倒很好。只是缇骑都尉得罪了我，我发誓要杀够六个ฐ才算数，还欠一个ฐ怎么办？&mdaທsh;&ุmdash;让我再杀一人好不好？杀此一人之后，镖银给你，我拍手走路，你我从此两不相欠，你意下如何？”
王木喃喃道：“怎么会这么เ多？”
张家三兄弟也一脸紧张，—&ุmdash;金和尚一向胆豪，这时也不由把手伸向禅杖，王木的嘴唇紧紧抿住，便是秦稳一桌，也未见得轻松。
沈放一楞、刚要问，三娘子却摇了摇头，下吧向前面赶车的那ว车夫后背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。沈放还在疑惑，却见三娘手已๐忽伸进包袱里摸了一下，然后收回，象取了件什么东西，袖子盖着，也看不见。过了一时，前方车辙里有个坑，车子颠得一晃，沈放身子一歪、把三娘碰了一碰，才发觉不知何时她袖已๐多了一块冷硬之物。
不一刻车子行到เ一片密林之中。林中ณ全是松树，这时连沈放也觉出不对——这里分明不是官道，行人全无，极是荒僻，不知车夫怎么เ把车赶到เ了这儿来。他侧目向三娘望去，一脸疑问，就要开口问那车夫，三娘子却拉了拉他衣袖叫他不必，她自己只顾从车厢的旁窗中往外看。猛地听驾车的车夫猛然“吁”了一声，一收缰绳，骡子便‘咴’的一声停住了，把两人的身子冲得向前一俯。三娘子扯开帘问：“怎么了？”
——๙调寄《鹧鸪天》
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。这一年对于家住江浙闽赣的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。南渡初年的战乱ກ在记忆里已๐渐渐沉埋下去，恼人的只剩下田租国赋、水旱蝗灾，但这些毕竟是软刀子杀人，慢慢割来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疼了，正好让主子们安乐่于上，小人们承顺于下，渐渐倒有些承平时节的太平景象。听说淮北那边的金人这些年也锐气渐挫、不复从前。茫茫江湖、天堑南北，一时之ใ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ใ徒，少了悲歌慷慨之ใ士。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，区区小命，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。
杜淮山知他性格如此，也难再劝。却听那少年语气转和，淡淡地道：“易先生说：这笔银子能到，真是有劳二位了。别的也就不用说了，但眼下还有要事。他刚ธ在巢湖定下三十万斤粮草，停在肥西镇，还请杜老带两ä个人赶去，急送河南梁兴处，他那儿告急，三千多人，已๐快断粮了，这趟送去，怎么也好支持三四个ฐ月。另外、请焦老把临安镖局来的小伙儿与金和尚几人带去淮上，那ว边也颇吃紧ู，人手调度不开。”
他话淡淡的，但说出来自有一种让人心服的威仪，杜淮山似乎无从推拒，口中ณ道：“那公子呢？”
弋敛道：“我与沈兄—๙&ุmdash;”侧身向沈放与三娘一笑，微露歉意的样子“及荆女侠明日一早即赶到六安府去，车我带着，另有要事请沈兄夫妇帮忙。”他为ฦ人和气，似是对就这么เ决定别人的行程有所不安，侧过脸冲沈放夫妇微笑道：“小可唐突，贤伉俪勿怪，如果别ี无要事，请请同行如何？”
沈放见杜淮山都对他都如此恭敬，知道他携自己้同行必有深意，看了三娘一眼，应声道：“公子说哪里话，我夫妇落难之人，托庇于公子，得携同行，是我夫妇幸事。”
弋敛笑道：“当此之世，以沈兄夫妇之识量，不落难倒是怪了。而淮上得沈兄相助，才真正是是莫大幸事。”
这话他说得颇为ฦ诚恳，说时双目直视着沈放，沈放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坦坦荡荡地望向自己，不由也向那弋敛看去，却见他的目光如晓雪晨睛，他一直未曾注意到这少年的相貌，这时一眼望去，依然无法细看似的，只觉那种绝世殊才，浊流独逸的气度却是自己平生所未见的。不知怎么，弋敛的口气本也谦合，但每句话都有种板上钉钉ล的味道。沈放与三娘一路漂泊，正不知何处落脚，虽得杜淮山应允加入淮上共事、却也不似这少年的一句相邀让人心定。沈放侧目看看三娘，有一种终于安定：此生安定、事业已๐定的感觉，虽知此后的生活未必不苦，未必不惊险万状，但大丈夫能从自己所乐从之业，能ม事自己所乐่事之人，虽千难万险，又苦从何来&mdaທsh;—
三娘明他所想，不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。
却听杜淮山道：“只是，公子身边不也缺人吗，就不留แ一个人以应传唤？把王木留下吧，那ว孩子虽不爱说话，但处世稳重，当得大用。”
弋敛却笑道：“他是干大事的人，怎能屈在我身边干这些琐事。有他在，金和尚与临安镖局那些小伙子虽初来乍ๅ到เ，你和焦老也就都放心。我去六安府也没什么เ大事，一个人足矣，再说还有沈兄夫妇。你们又何必担心—&ุmdaທsh;未必，我现在已让人不放心到เ如此程度了吗？”
他最后一句自是玩笑，但杜淮山听了脸上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。沈放也能理解他的担扰，这趟镖车，自出福建，到这皖南舒城，一路上不知经过了多少腥风血雨，又有多少人为它喋血杀身。耿苍怀之ใ被缇骑追杀，秦稳之忍辱护货，袁老二之名败身残，无不有关与此，他却淡淡说不是什么เ大事，真要一个ฐ人与自己和三娘压车到六安府去。沈放望向杜淮山一眼，只听弋敛又道：“唉，杜老，这一路上也辛苦你了。你最好歇歇，明日一早，又要折腾去肥西呢。唉、这么เ大年纪，还劳你奔波劳累，也是我们年轻人没用。你不用管我，我还想和沈兄谈上一会儿。”
杜淮山应声退去，心中ณ虽为弋敛担心，但还是心定了很多。不知怎么เ，他每见那ว少年一次，心中就会这么静很久，浊世滔滔，横流无数，但只要见到เ他的眼，杜淮山觉得自己仿佛就又可以淡定与有尊严的活上一段时日了。
第二天一早，沈放、三娘与弋敛三人压着两辆车就上了路。车夫还是用的杜淮山召来的人，似是也是义军中ณ的人物。分别时、沈放觉着，大家虽没说什么เ，但无论杜、焦二老，还是王木、金和尚几人，对那ว少年都颇有依依之意。都是男ç子，加上那少年神色桓定，所以众人面上都未带出。沈放一路就在想：这弋敛究竟是什么人，金和尚本不识他，想来王木昨夜和他说了什么เ，今天才会换上这副神情。
沈放与杜、焦二老及金和尚等人也自有一番惜别之ใ意。动荡相逢、同舟共济，一朝忽又萍踪浪ฐ迹、各有去处，当此时势、能不感怀？但大家也说不出什么，还是焦泗隐说了一句：“保重、淮上相聚。”
这一句似说出了大家心声，二十几人都伸出手，叠在一起，用力拍了一拍，然后散开。三娘在一旁้看着，没有加入，嘴角却含着笑：她心里又一次有了终于看到了一群男ç人的感觉。那种感觉真好，做为ฦ一个女人，一直以来，她担得太多，活得也太累了。这时、她回过头，却见弋敛并不在那圈内，已๐先上了车。她看了他在车里的身影一眼，觉出—๙&ุmdash;他是寂寞的。
装金子的那辆车太满，他们三人就坐在装银鞘的那ว辆车里。这车却是那少年的自备的车，想来常用，构局很合理，银子都放在了车底，所以车厢很空。虽简易，但舒适。沈放昨日与那少年谈的也不算久，主要是弋敛向他请教分类记帐的问题，看来淮上果然缺的就是这方แ面的人才。
这时，沈放忽想到另一个问题，问弋敛道：“我记得金朝出使之ใ人一向张狂，予取予求，怎的昨日那伯颜会那ว么เ乖乖地被杜老一句话就给吓走？”
弋敛含笑道：“那句话是淮上义军的一句切口，淮上之地、只怕不少人知道。金使在江南可能要张狂一些，因为有赵官家护着，在江北却一向收敛一些。前几次伯颜也曾出使，一路张狂，祸ຖ害百姓，坏事干了无数。淮上义军愤恨，因不愿与金朝轻启战端，扰民受苦，也不便杀他，于是让他在前次出使途中，从商丘到เ安庆这段路，一共接到了十三次留刀示警，最后一次甚至留แ在了他的枕边，那伯颜才知惧怕。然后在安庆，是‘十年五更&ุrsquo;中人物‘๙三更’顾ุ雨出面，见了伯颜一次，问了他一句：&ุlsquo;如果想取你首级，你该已死了多少次？’”
“那伯颜面色灰败，答不出来，顾ุ雨大笑了几声，一刀出手如电，割断ษ了他一名通译的头发，从此他再出使时在淮上及江北之地也就收敛银多了。”
沈放听着心里痛快，也觉出淮上之地果与江南不同，原来尽多有真英雄、好汉子，不由笑道：“那不是谁念那ว么一句口决都可以吓唬金人了？哈哈&mdaທsh;๙&ุmdash;‘江湖夜雨十年更’，这倒成了一句咒语，句中指的就是弋公子所说的‘๙十年’๙‘๙五更’？”
弋敛含笑不语，三娘子见丈夫对江湖上事显得太过天真，不由笑道：“还要有那ว面小旗呢，那可是表证。你以为谁念那么两句伯颜就会信呀？再说，那句话任谁口里说出来都有杜淮山口里那份气势吗？”
一路果然车行无事，沈放也微觉奇怪。这趟镖可以说自出福建，就没这么เ平静过。就算到เ了江北，在杜、焦手中从滁州ะ运到舒城这一段，虽然也无事故，但众人那ว股如临深渊、如履薄冰的小心还是让沈放记忆犹新。一开始上路时，他本还一直担心，见那ว弋敛那么淡定，渐渐也就忘了，路上吃饭时，他和三娘私笑道：“那ว位弋兄妙识琴曲，温文尔雅，想来也和我一样，都是彬彬君子，不会什么功夫的。这趟镖又这么เ大，荆女侠英姿飒爽，现在我们二人加上这一车镖货就全仗荆女侠照应了。”
荆三娘心中本也疑惑，脸上却被沈放逗笑了，特意板起脸一本正经答道：“夸奖、夸奖，好说、好说。”
不提他夫妇谑闹—&ุmdash;๙第四天上，车行到了六安城。六安是座旧城，本来颇有规模，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，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。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，有所记忆，便与沈放道：“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叶之ใ外，还有一个ฐ‘六合门&ุrsquo;，在江湖中大大有名，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。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，少逢对手。说起来可是个ฐ一派宗师，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。”
沈放知她见闻广博，故意打趣道：“六合，是哪六合？”皱着眉，搬起手指，认真数道：“可是君与臣和，父与子和、夫与妻和？”
三娘见他模样，就知他在玩笑，听他说出‘夫与妻和&ุrsquo;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，掠掠鬓笑道：“我的道德先生，那六合指的是‘๙心与意和、形与神和、精与气和’๙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，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，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？”
沈放笑道：“噢，原来这样，这个ฐ又有谁不知，也算秘决。”
三娘笑道：“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。道理人人知道，但说到เ体会，及具体怎么เ用，那就是学问了，非个中ณ人不足与道也。”
二人正说笑，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，却也没说什么เ。只是指使车夫去向。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。城北是个ฐ古木萧森的所在，车子走着走着，只见窗外渐趋荒凉。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，当真是‘๙苍茫古木连穷巷、寥落寒山对虚牖&ุrsquo;๙。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。
车子停在个小巷里，巷中只有一家，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，最后还是一伸手，门吱呀地开了，门内是个小小池园。池中荷花早已枯了，满地落叶，一派萧索，而且轩廊寂寞，竟没有一个人。弋敛叹道：“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，这主人没了才几天，这里竟已๐空空如许。”
沈放听他话内意思，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，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，他三人自进了内室，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间围成的空场上，一有动静，窗内必闻。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，其余一应细软俱无，连被子也只得一床，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，他自己在园中ณ徘徊了一会儿，神色颇为凄凉。
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样人，但听三娘说来，生前必也曾极为ฦ喧哧，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。那一夜，他与三娘孤榻寒衾，窗迎北风，一夜没曾安稳。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，现住在一个亡者园林，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，霎息百年之感。从二更起，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，细听，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。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。侵晨，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，黑影中，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，萧萧索索ิ、寂寂离离，其人风慨，不可揣测。
第二天早起，三娘说道：“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，也是性情中人。”
叹了一下，又道：“我昨晚听到เ他在园内低吟，说：‘瞿老爷子，你与我忘年论交，你最喜听我抚琴。但活在世上时，繁杂总总，总无空闲。又有多少繁难，都承你一力担待了。如今你已๐过世，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，尽夜抚琴了。唉，曲在人亡，人间何幻&ุrsquo;。”
三娘望向沈放，说：“他此言此行，已颇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