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啦，我知道你要啰嗦（我太了解你了）：喂，安德烈，你要去结交香港本地生，你要去认识中国学生！对啊，可是很难。
国际学生自成小圈圈，并不奇怪。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接触亚洲，在一个ฐ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摸索。就拿有名的香港小巴来说吧。没有站牌，也没有站，你要自己้搞清楚在哪里下，最恐怖的是，下车前还要用广东话大叫，用吼的，告诉司机你要在哪里下车。国际学生就这样每天在互相交换“香港生存情报”。我比他们稍好一点，小时候每年跟你去台湾，对亚洲好像比他们懂ฦ一点，但是懂一点跟“泡”在那个ฐ文化里是很不一样的。因为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，我也只能是一个ฐ旁้观者，从欧洲的角度。
香格里拉其实是个小镇，小镇原来叫中甸，“甸”，是草原的意思。中甸è政府把小镇的名字正式改称为香格里拉，意图不难猜测，大概就是想用这个西方人熟悉的名字来吸引观光客。但是，想象一下：哪天哪个ฐ城市决定改名叫“乌托邦”，于是我们就会在机场里听见广播：“搭乘ka66๔6๔飞往乌托邦的旅客请到三号门登机”；怪不怪？
藏传佛教中有“香巴拉”古国的传说，纯净的大自然中人们过着和谐、正义แ、幸福的生活，和汉人流传的“桃花源”一样，是一个理想国乌ไ托邦ะ的神话，让人憧憬ä，却绝不可能实现。英国作家希尔顿在193๑3年写了“失落的地平线”，把“寻找香格里拉”当作小说的主题，成了畅销书，又拍成电å影，编成音乐剧，“香格里拉”变成跨国连锁饭店的名字，是标准的文化“产业化”的过程。晶莹剔透的高山湖泊、纯朴可爱的藏族民风、静谧深远的心灵世界ศ，都变成具体的可以卖的货品了。我本来想说，中ณ甸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香格里拉，有点像……孔雀说自己是麒麟。何必呢？活在人们的想象里，麒麟永远焕发着无法着墨、不能言传的异样光彩；一落现实，想象马上被固化、萎缩、死亡。然而，安德烈，香格里拉都变成五星级饭店的名字了，我还该计较中甸加入这焚琴煮鹤的“文化产业化”的全球队伍吗？
穆尼尔，是德国和突尼斯ั的混血，生在沙特阿拉伯，然后在杜拜、突尼斯长大。佛瑞弟，跟我“穿一条裤ไ子”的哥儿们，是德国和巴西的混血，除了德语之外，会讲葡萄牙语、西班牙语、法语和英语。大卫一看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犹太人。大卫的母亲是德国人，父亲是以色列ต人，所以他也会说意第绪语。然后是我自己，是德国和台湾的混血。我们四个死党走上街时，简直就是个“混血党”。但是你要知道，我们在克伦堡一点也不特别，我们这样的背景几乎是克伦堡小镇的“典型”。死党外一圈的好朋友里面，我用手指可以数出来：印度人、巴๒基斯坦人、土耳其人、西班牙人、法国人、英国人、美国人、韩国人……当然，不同的文化背景确实有时候会引发争执，但是大部分的时候，“混血儿”和“混血儿”之ใ间还处得特别ี好，特别有默契。
譬如说，我们随便到一个空的足球场，准备踢球。不管认不认识，人数一够，就开始组队比赛。几乎每一次，会自然而然分成两队：德国队和国际队。凡是有国际背景的就自动归到国际队去了。这和种族主ว义没任何关系，大家只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玩。我自己从来没有因为ฦ我的中国血统而受到เ过任何歧视。而且，我们常常开种族差ๆ异的玩笑。
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懒洋洋地醒来，看见外面纯净深蓝ณ的天空，可以听一支深爱的歌——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？
然而，当我对一首歌开始感觉厌的时候，我就紧张了：老天，我需要一首新歌。这就是一个新的探索ิ旅程的开始。你开始寻找：一段广告音乐่，音乐课里一段偶然听到的旋律，在别人的派对上突然飘过来的一支歌，mtv里的片段……我寻寻觅觅。最有用的地方，当然是网络。
看我能不能跟你说清楚。德国中ณ学分成三类，你知道的，“主ว干中ณ学”（五年级到九年级），是最基本的国民基础教育，学生毕业之后通常只能开卡车、收垃圾、做码头工人等等，甚至根本就找不到เ工作；“实业中学”（五年级到十年级），主ว要是职业教育，培养各种工匠技师，从面包师、木匠锁匠到办公室小职员，都是这里出来的；然后是gymnasium“完全中ณ学”（五年级到十三年级），等于是大学的先修班，培养将来的学术菁英。我们的学校是一种综合中学，三类都在一个ฐ校园里。
我所看见的打架，基本上都发生在“主ว干中学”的班里，这些学生很多来自低薪家庭，多半是新移民──来自阿富汗、伊朗、土耳其的穆斯林。移民有很多适应的困难，所以很多学生也来自问题家庭。好，你现在明白我的反感了吧？为什么เ那些学生拿刀子追杀的时候，你不在乎，“完全中学”的学生被打了一个耳光，你就突然这么紧张，这么郑重？
我不是不知道反抗权威会有后果，也想过是否闭嘴做他的乖学生，但是最后，我还是用消เ极“罢课”去抵制他，因为我实在受不了无知的人假装有知识，还要来对你指指点点。我的理性毕竟败给了我的情绪。而现在，他给我这么多麻烦，我的好胜心又被挑起，我想：嘿，我就做给你看，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英文成绩扳回来。这样，他是不是会开始理解我反对他是因为ฦ他教学太烂？
这第二个ฐ“麻烦”嘛，你大概已๐经等了19年，等我来告诉你——没错，女孩子。
我想是有的，还是有的。
好，那我能干什么？我想出几个可能。一个是，我可以变成一个行动者，拟定计划，上街去游行抗议。电影中三个革命者之一说，他完全看穿了这个虚拟的matrix一样的社会体制ๆ，而他拒绝与这个虚假的matrix共存。我觉得，我只能看得出这个虚拟的结构的一部ຖ分，而且我还能忍受它——或许因为我闭上了眼睛，因为ฦ我不愿意看见问题，不愿意看见问题，问题就变得抽象。我的解决方แ案就是对问题视若无睹，假装看不见——如果我能把思想关掉更好。
请不要下断语“判ศ”我。
问我，了解我，但是不要“判”我。真的。
有一天晚上我们和一个在美国认识的朋友碰面，她是委内瑞拉人，在巴塞罗纳读书。她就带着我们走遍了老街老巷。这就是欧洲的美好之处：往任何一个方แ向飞两个小时，你就进入一个ฐ截然不同的文化。在美国就不行了，飞到เ哪儿都千城一面。
你呢，mm？在匮乏的年代里成长，你的青少年期是怎么เ回事（你有没有青少年期啊）？你的父母怎么เ对你？你的时代怎么看你？18岁的你，是一个人缘很好的女生？还是一个ฐ永远第一名的最让人讨厌的模范生？一个没人理睬的边缘人，还是最自以为是的风纪股长？
我得走了，因为练球的时间到了。不是我自己踢，每个星期六是我当教练。你不要笑，mm，这群孩子足球员，我从他们四岁开始教，现在他们六岁了，非
常可爱，教他们踢球能ม让我自己放松，忘记功课的压力和任何不愉快的事。跟他们一起使我很快乐，更何况，我觉得我对他们有责任呢。
我不知道什么叫环境污染生态破坏。
我们每天穿着白衣黑裙ำ，而上学的时间那样长，从清晨六点出门候车到晚上七八点回家，礼拜六都要上课，我们就等于永远穿着白衣黑裙ำ，留着齐耳的直发。我不知道什么叫时尚，化妆，发型。因此也不知道什么叫消费。是的，我没有逛
他答应了。我还不敢相信，多次追问，真的吗？你知道不是闹着玩的，截稿期到了，天打雷劈都得写的。
我没想到出书，也没想到เ有没有读者，我只有一个念头：透过这个方式，我或许可以进入一个ฐ十八岁的人的世界。
文化来自逗留——“逗”，才有思想的刺激、灵感的挑逗、能量的爆发；“留”，才有沉淀、累积、酝酿、培养。我们能不能说，没有逗留空间，就没有逗留แ文化；没有逗留แ文化，就根本没有文化？
筋疲力尽的“搏杀”
可是，安德烈，我们大概不能用欧洲的标准来评价香港。你想，假定有一千个ฐ艺术家和作家在香港开出一千家美丽的咖啡馆来，会怎么เ样？“逗留แ文化”就产生了吗？
我相信他们会在一个ฐ月内倒闭，因为缺少顾ุ客。你可能ม不知道，香港人平均每周工ื作48๖小时，超过6๔0小时的有7๕5万人，占全部工ื作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三。工ื作时间之长，全世界第一。这，还没算进去人们花在路上赶路的时间，一年300小时！你要筋疲力尽的香港人到咖啡馆里逗留แ，闲散地聊天、触发思想、激动灵感？
思想需要经验的累积，灵感需要感受的沉淀，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。累็积、沉淀、宁静观照，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？我相信，奔忙，使作家无法写作，音乐่家无法谱曲，画家无法作画，学者无法著述。奔忙，使思想家变成名嘴，使名嘴变成娱乐家，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。闲暇、逗留，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，不可或缺。
但是香港人的经济成就建立在“勤奋”和“搏杀”精神上。“搏杀”精神就是分秒必争，效率至上，赚钱第一。安德烈，这是香港的现实。这样坚硬的土壤，要如何长出经济效率以外的东西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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