指挥所内的大部分人都通日本话，马老爷的反问，显然是问给赛维等人听的。无心刚刚解开了皮袄中间的几个纽扣，让赛维和胜伊把手伸到自己้怀里取暖，听了马老爷的话，他没有回应，只往大皮袄里又缩了缩。
室内一片安静，连飘在屋角的小健都是一动不动。赛维和胜伊的手好像两片薄薄的叶子，隔着一层衬衫贴在无心的腹之间。赛维心安理得的闭上眼睛，想要他，可是又不好意思；胜伊窝在他的腋ນ下，也感觉他很温暖洁净。
赛维双手兜，歪着脑袋看他，倒要看他能不要脸到什么地步。
女匪虽然厉害，但毕竟只是个匪，并且还不是大匪。她方才也瞧见一架飞机低低的扎进了山后，但是不该管的她不敢管，只想劫几个钱过年。女匪既然识相，小柳治又一团和气的不讨人嫌，所以双方แ立刻达成了合作的关系。小柳治把身上仅有的钞票大洋全给了女匪，而女匪调转方向，要带着他们往山下走。
随即他目光如电的扫视了赛维和胜伊：“老大是站在他们一边的，一定是吹了什么เ妖风，让稻叶指名要我随行！我一把年纪了，一身的老骨头，跟着他们去满洲？”
不等儿女回答，他失落的长叹一声：“我很后悔，当初不应该从政，我若是做学问，一定成绩也很好。如果我是个学者，大概早ຉ在战争爆发时就逃去重庆了，也不会为了名利，坏了名誉。至于后花园里的古董，我从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处，反倒要为ฦ它押上一条老命，思及至此，真是让我恨到肝胆俱裂。如果时间允许的话，我都想刨า了你们爷爷的坟鞭尸！妈的！”
疑惑的心思又生出来了，他盯着无心的肚皮，联想起了蛙和蜥蜴。是蛙和蜥蜴成了？他抬眼又端详了无心的面孔，看来看去，没有找到เ一丝动物的痕迹，除了黑眼珠太大。忍不住侧身向他伸出一只手，马英豪用手背蹭了蹭他紧绷的肚皮，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肚脐เ眼。
收回手清了清喉咙，他对着小柳治正色说道：“无心的话，我信不过。现在我们带他去见白琉璃。他的话有没有准，白琉璃应该会有判断ษ。”
马英豪的脸上显出失望神情。对着两名日本兵说了一句日本话，他端着茶杯转身走到桌边，拎起茶壶又倒一杯。
良久之后，无心回到了马英豪面前。马英豪看他脸上隐隐的带着点笑意，显然是很舒服，就忍不住好奇，又问一句：“还有要求吗？”
管家上气不接下气的摆摆手：“大少爷拿枪指了老爷的脑袋，老爷没服软，日本人不言语，现在前头正僵持着呢！”
管家累得声音都变了：“是大少爷让找的，都得去，我先通知您，然后顺路就去叫五少爷！”
五姨太试试探探的笑了：“我刚回来嘛，到你七姨娘院里说话去了。”
未等他自恋完毕，门外人影一现，却是大太太佩华。佩华算是这家里的黑人，常年不见天日的，此刻不施脂粉，打扮得不显山不露水。她进门时，因为毕竟身份还在，所以孩子们无论情不情愿，都要喊她一声妈，只有马英豪不言不动。佩华低着头，微微的笑了笑，没答出什么，搭讪着也在角落坐下了。
马俊杰小声答道：“大哥愿意和我们合作，还给了娘三条小黄鱼。娘见了金子，就更疯了。”
“后来……”马俊杰开始吞吞吐吐了：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，二姨娘就发急病死了。我很害怕，让娘不要再和大哥合作，娘也害怕，真的不再理睬大哥。可是她放不下山里的宝贝，我早ຉ就看出她想要单独干，又拦不住她，结果她也……”
后面的话始终是没说出来，胜伊点了点头，心中了然。他们姐弟虽是既不做官、也不作恶；但爸爸是大汉奸，他们也脱不了干系。他们尽管吃得好穿得好，有大把的钱花，可一生的名誉，已经是糟了。先前年纪小，还不在意；如今越来越大，他们偶尔被人狠狠的瞅上几眼，心里也知道别扭。
赛维站在地上，默然片刻，然后把外面的大衣也脱了：“真的，把嘴都闭上吧。大哥不说一会儿还要过来和我说话吗？万一我们说着说着，他忽然进来了，才叫可怕。”
虽然她是气话，但是话中蕴藏着的意味感情就复杂了。无心扭头看了她一眼，然后笑着转向前方，垂下眼帘对着地面说道：“你有。要说没有，也是我没有。”
无心给了她一个含羞带愧的微笑侧影：“我什么都没有，你是知道的。”
胜伊心悦诚服的跟了上：“姐，我早说过，你就是块巾帼英雄的料é。你说得对，死瘸子不在家，我们就算老大，我们也站出去管管事，不能全凭着人家在暗处摆布我们。”
两人快步赶到เ花园河边，就见河边围了一圈壮年家丁，家丁之中摆着一副担架，担架上面苫了白布，白布下面有所起伏。其中ณ花匠老陈是个有年纪的人，见赛维和胜伊来了，就苦着脸向他们一弯腰，低声唤道：“二小姐，三少爷。”
无心依旧ງ四脚着地的跪伏在船尾，一手撑地，一手拿住了血符。人真是不逼迫不成器，他费了一天的笔墨，成绩不如他方才的随手一画。血符在他手中生了寒气，眼看八姨太越来越近了，他忽然出手一掷。纸符平平的破空而出，竟像带有刃锋一样，斜斜ฒ的切进了八姨太的额头！
水中的八姨太仿佛十分痛苦，翻江倒海ร摇头晃脑，颈部的裂缝随着动作加深扩大，蔓延得四分五裂。身边忽然有了动静，无心扭头一瞧，却是赛维气喘吁吁的挤了过来：“怎么เ办？桨断了——”
他很爱他的儿子，他的儿子一直被他藏在怀里。蜷缩在潮湿的地下室一角，他闭着眼睛垂下头，硬着舌头说道：“是的，丢了，我知道。”
白琉璃的右臂软软垂在一侧，低头答道：“有人提前拔了针，散出了一魂一魄。”
无心不等人吩咐，拿起碟子里的蛋糕就走，一直撤退到เ了卧室里去。而马太太被小丫头引进房内，对二人苦笑着一点头：“我那屋子，离前头太远，早上才听说夜里走了水。你们爸爸不在家，我又是个ฐ没主意的，就苦了你们两ä个ฐ孩子了。往后你们算是大人了，要知道自己้照顾自己。如果有了困难，就直接找我去。”
赛维听他口无遮拦，肆意宣扬家丑，立刻๑喝止。然而停顿ู了一秒钟后，她心痒难耐，做了进一步的解释：“所以你看她虽然不老不丑，但是爸爸早ຉ就不理她了。若要人不知、除非己้莫为。现在怎么样？大哥搬去了天津住，对她也淡了。”
胜伊开了口：“可是姐，什么时候去看呀？”
胜伊把自己的碗筷也挪到面前了，又对无心说道：“我姐不是吹牛。原来在女校排球队里，她有个外号，叫做奔雷手，一巴掌能拍死一条哈巴๒狗。”
无心只是微笑，心中有些迟疑ທ。要说走，当然容易，至多是浪费了两个月的房租罢了；可是真去北方吗？真去北方大概也不错，上次到北京天津还是在十年前，后来一路向南，想再回去，然而火连天，就难了。
一天来一趟的女仆是有钥匙的，当然不必敲门。赛维和胜伊又对视一眼，随即走去开了房门。原来敲门人是大厦里的杂役，送来了一封刚ธ刚到达的加急快信。赛维接信关门，一边低头看信封一边转过了身，走过几步之后，忽然停了。
马家姐弟是一对龙凤胎，当初他们的母亲怀孕之时，有经验的老妈妈看了她的形容举止，都认定腹中该是一对双生女。不料其中一位比较狡猾，居然在胎里男扮女装。马老爷偶然灵感发作，提前为女儿们拟出了一对野心勃勃的名字。及至孩子出世，真相大白，他一时失落，索ิ将错就错；于是女婴理直气壮，大名叫做赛维，是要赛过英国女王维多利亚；男婴含羞带愧，大名叫做胜伊，是要胜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。
这样一对无人问津的姐弟，浑浑噩噩的混到中学毕业。从此无所事事，越发游手好闲。在家里混了一年半载，他们合谋向父亲敲了一大笔钱，以探望姑母为名离开北京，跑来了上海。
岳绮罗没了，他的腿也没了，他自己成了鬼手的下一个ฐ目标。洞深处传出了隐隐的哭泣声音，哀哀的带着得意。无心没回头，发狂一般拼命的向前爬行。他很会爬，一只手挥起钝刀乱ກ刺乱砍，他调动了一条手臂和两条残腿，在糙起伏的地面上爬滚打。眼看前方แ就是最后一道弯了，他一刀挥出去斩断拦路的鬼手，可是在他收刀之ใ前，洞壁忽然冲出一个皮斑斓的脑แ袋，定睛一看，竟然是岳绮罗！
拐过了弯，就安全了。
无心对着他笑了笑，还是要去。
等到无心当真滚蛋了，顾大人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回忆了一遍，怎么咂怎么不是味。猪头山上除了有个鬼洞之外，其余地方再无奇异，和周遭所有的山岭一样。无心死活非上猪头山不可，也许就是为ฦ了那个鬼洞。自己当初带他进过一次鬼洞，差点没被鬼手拽进洞壁里去，现在还是噩梦的源泉；逃上地面之后，无心闹了脾气，因为洞里太危险，他也怕被鬼手缠住。听无心的意思，似乎是凡人被鬼手抓住之后，无非就是一死；而他既死不成，又逃不出，岂不是陷进了活地狱里？
无心迟疑ທ着没有迈步：“顾大人，我想不通。这鬼哪天不能上身，非要赶在今晚？照ั理来讲，官兵所到之处阳气杀气都重，不是魂作祟的好时机啊！而且一般鬼魂是没有力量上活人身的，既然能ม上，这鬼魂就必定有来历，有所图。可是你看，镇长一味的只是发疯，连小姨ถ太太都能安全逃出去，可见他没有杀机，倒像是……”
无心翕动嘴唇，声音低得类似耳语：“倒像是在故意捣乱。”
月牙思来想去的，不知该不该回娘家。翻身面对了熟睡着的无心，她看了又看，最后从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——算了，不回去了。家里人多眼杂，又没有善意，犯不上让他们对无心品头论足。
厨房里的生菜刚下了锅，“嗤啦”一声响中，月牙依稀答了一句，也不知道答的是什么。顾大人口干舌燥的等了半天，屁也没有等来一个，于是又开了口：“师父，给我倒杯水，我都睡渴了。”
察觉到了岳绮罗的注视，无心一转眼珠望向了她，正色说道：“洞里很危险，到เ处都是厉鬼和行尸。上次进来的时候我只会逃，这次有了你，想必可以安全一点了。”
无心一笑：“随便你有没有本领，我又不想拜师学艺。”
张显宗神情木然的点了点头，颈่骨一节一节的运动：“是，喝酒了。”
张显宗答道：“皮伤，无碍。”
无心转身拉过放在炕上的点心盒子，从里面拈出一只蜜饯枣子送到月牙唇边。等到เ月牙先吃一个了，他才又拈一个扔进自己嘴里。而顾大人继续说道：“我想好了，我要打仗！”
顾大人一边说话，一边咬牙切齿，满脸都是恶狠狠的缺德相，坏模样全露出来了。月牙正在专心致志的穿针ฤ引线，无心则是靠在月牙身边，不置可否的吮着一枚蜜枣。吮着吮着，他被月牙推了一下：“你离我远点，我做活呢，别扎着你。”
无心撕开信封一瞧内容，发现信是三天前寄到的，自己้已经是耽误了时候。连忙拟了一封回信出门邮ุ寄了，他回来后对着月牙问道：“怎么办？顾大人让我们去呢！”
无心嚼着萝卜答道：“没大事，我应该是能有办法。”然后他把咬过一口的萝卜送到月牙嘴边：“甜的。”
就在体之中ณ，还浸ฤ了几块尖锐的骨头，以及一副奇大的利ำ齿。
纸人能够领会她的命令，果然弯腰伸手，将一副大牙捧起来托到了她的面前。月光之下，岳绮罗看得清楚，就见牙床将近有人头大小，利齿尖端闪着寒光，齿缝之中竟然还有鲜红黏涎反月光。可见黏涎是新鲜ຒ的——身体都没了，只剩了一副牙齿，齿间的黏涎怎么可能ม还会新鲜ຒ？
月牙系着围裙，一条腿跪在椅子上，正在掸柜子上的灰尘。冷不防听到了他的声音，她立刻抬头望向门口，随即惊喜的叫道：“呀！”
两ä人抱够了，月牙推开无心，用毛掸子在他身上抽了一下：“你不是说过一两ä天就回来吗？这都过了几个一两天了？不回来也不给个信，让我在家瞎惦记，你个不长心的！”
出尘子一把就将腰间的盒子拔出来了：“什么活物？让它试试本道爷的枪法——”
出尘子自从学会击之后，购买了许多高级的外国枪支，隔三差五就在青云山里试枪打猎，所以听说后方แ追来的是活物，心中反倒有了底，认为ฦ活物总比鬼神好对付。大步流星的追上无心，他跑得十分安然，又道：“无心，小心脚下，用不用我再划火柴给你照个亮？”
无心咽下饼干，又拍了拍手上的饼干渣子：“道长，起来吧，我们再四处瞧瞧。怎么房里连饮食都没有？令先师当时已经辟谷成仙了？”
出尘子一贯仙气飘飘，没想到从太师叔祖到师父，接连着给自己丢â人现眼。灰头土脸的站起来，他没敢搭茬，一边整理长发一边走去书架前。将架子上的书从头到尾翻了一气，最后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大册子，翻开来却是一张地图。
香川武夫在大雪中浮想联翩，不肯下洞。而洞中ณ的指挥所内，无心正在向众人描述自己所见的巨เ蛇。
待他话音落下之后，室内静了一瞬，随即马英豪摇了头：“不可能。”
小柳治也跟着摇头：“是不大可能。小蛇可以通过管道或者墙壁缝隙出入，大蛇……如果真有水缸的大蛇出没，建造地堡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发现。而且水泥后面都是大块的岩石，即便真有巨เ蛇在土里钻，也无法突破一层岩石。”
此言一出，无心傻了眼，因为发现他们说的也很有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