绕到赛维另一边，他把腰弯得越发深了：“你是在担心我吗？我只是去看一看，没有冒险。”
赛维听闻此言，心中立时放下一块大石。和她一起暗暗松了口气的，是无心。
无心穿戴整齐了，推开卧室房门往外走。赛维正盘腿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发呆，此刻闻声望向了他，不禁呆了一呆。而无心笑着一点头：“西装很好，多谢你。”
赛维不耐烦的一挥手，着喉咙怒道：“你还能不能让他把话说完？”随即她转向无心，做出求学的姿ู态，三分诚恳七分天真的问道：“那么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？”
赛维和胜伊像被魇住了似的，思想和行为全停顿了，眼睁睁的看着无心冲向了自己。正是迷茫之时，赛维忽觉身体一飘，头脑瞬间清醒了，她发现自己是被无心拦腰抱了起来。一阵腾云驾雾之后，她“咣当”一声着了陆，却是被无心从岸上扔进了船里。
无心若无其事的从桌上拿起两道纸符：“你和赛维一人一道，贴身贴在前就好。”
怪人很少说话，并且永远裹着他的兽皮。兽皮的边缘还带着干黏的紫黑血，可见本没有经过硝制，似乎是从野兽身上活剥ຓ下来之后，就被他直接披到了身上。兽皮下面偶尔可见他的衣裳——是一件看不出本质的藏袍，之所以看不出本质，并不是因为料子异常，而是因为肮脏。
胜伊举起一只金灿灿的小蝴蝶：“夹头发的小夹子，和绢花混在了一起。”
无心对着一针思索良久ื，最后心里隐隐的有了点数。转头再去看身边的一对姐弟，他发现姐弟两个都已๐经入睡了。窗外的月光洒在床上，深浅光影勾勒了二人的相貌——平平的眉毛，内双的眼皮，很干净秀气的单薄脸儿，因为瘦，所以看着仿佛是还没长开，有一点青黄不接的幼稚相。经过几日的交往，无心知道他们两ä个绝不幼稚，小小青年的躯壳里驻扎着泼辣少灵魂；若谈情和志向，他们或许没有；若谈小心眼和小手段，他们都算人才一流。一样米养百样人，他们姐弟也算其中一类。不过无心寂寞极了，能ม够和他们两位厮混一阵，已经感觉十分荣幸和快乐。
赛维立刻接道：“哟，四妹，看你三哥多偏向你。”
小健蹲在胜伊的头顶上，很不忿的分争道：“他挤兑你呢！”
赛维浮想联翩，忘了时间。对面的胜伊和衣而卧，却是早ຉ就睡了。胜伊连着受了几日几夜的神折磨，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镖，让他很有安全感，睡得格外踏实。
三人还是围坐在了地上，一人捧着一杯滚热的橘子水。胜伊无声的啜饮了几口，元气略略恢复了一些。望着窗外天边泛出的鱼肚白，他哑着嗓子问道：“姐，大哥还在天津吗？”
胜伊轻声说道：“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。”
他叫小健，放学的路上不听话，跑到大马路上跳舞给保姆看，结果一辆电车刹车不及，当场把他碾死。大千世界，无奇不有。他也算是一奇，死后竟成了个漂泊无依的小鬼，并且结结实实魂魄不散。作恶的本事他没有；恶作剧的主意却是层出不穷。一个礼拜之ใ前，他竭尽全力的搬运了一点火苗，想要去吓无心一跳，结果反被无心当成试验品练了手。无心花了十年时间学画符，成绩相当之差，但还是把他封在了一张纸符里。
顾大人仰面朝天的枕着双臂，扭头对他笑了一下：“说说吧，怎么回事？昨天把你弄回来之后，一直没抽出时间和你说话。”
他被鬼手扼住了脖子，身边又无处可以借力挣脱。一只皮破烂的小手忽然伸到了他的面前，他发现岳绮罗正在一边奋力后退，一边高举了一只皮破烂的手，要在洞壁上画出符咒。无心不知道她的符咒会有何等效应，他只知道不能ม让她再反抗下去了，否则她失血过多，真的会死。不能让她死在外面，死在外面就是前功尽弃！
一个一个来，谁也错不过，谁也逃不脱。他什么都没有，唯有时间无限。
无心盯着月牙的眼睛看，又想起自己似人非人的时候，因为肚子饿，曾经把月牙的手指头咬出了血。然而月牙还挺高兴，因为他长出牙齿了，知道吃东西了。
月牙扯动嘴角微笑了：“顾大人……你对我俩一直挺好…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弱：“以后我没了，你替我顾念着他……他没啥正经本事，将来要是穷了，你想着给他口饭吃……”
顾大人正要让小姨太太说话，不料未等他开口，小姨太太忽然转身跑向院门，迎头正遇上了一名气喘吁吁的仆人。仆人停了脚๐步，大声说道：“哎哟，您怎么跑这儿来了？大太太正找您呢！”
无心和月牙也不确定，三人正要看天说话，雨丝飘下来了。
无心给顾大人涂过烟油之后，坐回了小板凳上，继续闭着眼睛剪烟叶。月牙往树影下挪了挪，刚ธ想呼唤无心也过来，可是抬眼一瞧，就见阳光透过枝叶，撒了他一头一脸的深浅光斑。他心不在焉的一下一下合着剪子，脸上神情静谧极了。
出尘子抬手一拢下垂的额发：“现在呢？”
毫不动情的想象过后，她自顾自的说道：“我不想晒太阳！”
顾大人一纸牌抽上了他的脑袋：“没人味的东西！怎么着？你媳妇给我做鞋，你还不乐意了？”
各种感官都不敏锐了，寄居的感觉则是渐渐强烈。他拎着空桶往回走，腿不是自己้的，然而听自己的话。一步一步迈出去，步伐僵硬得让他随时可能ม跌倒。铁桶一晃一晃磕打着他的膝盖，他不知道疼。
张显宗立刻僵住了动作，无心抬头望去，就见月牙双手握着顾ุ大人的佩枪，正战战兢兢的站在自己面前。枪口缭绕着似有似无的青烟，月牙的手指就勾在了扳机上。
出尘子做完法事之后，没有即刻离去。在营房内换了一身便服，他斥退身边徒弟，舒舒服服的坐下了端起了一杯热茶。刚刚ธ气定神闲的啜饮了一口，无心无声无息的走上前来，把一只军用水壶放到了他的手边桌上。
结果到了傍晚时分，果然有一位器宇轩昂的大道士送来了一只沉甸甸的水壶，以及一只大食盒。自从梅香化在房内之后，顾大人就悄无声息的搬进了军营里住。大道士走后，月牙先进来了：“哟，啥啊？”
两ä个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照ั相，都坐在回天津的火车上了，无心还忍不住把照片拿出来看。照ั片上的两ä个ฐ人肩并肩，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歪着脑袋，也是头挨头。月牙起初怎么也笑不出来，后来好容易笑了，被照相师傅一按快门捕捉到了表情。他看，月牙凑过来也跟着看，同时小声说道：“是不是笑得太大了？”
梅香仿佛是进门时在门槛子上绊到เ了，一个大马趴就再没起来。顾大人挺诧异，出声唤道：“梅香？晕啦？”
岳绮罗摇了摇头，然后轻轻巧ู巧的飞身上驴。伸手摘下驴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铃铛，她一甩皮鞭，毛驴登时就善解人意的跑上路了。
无心抬起了头，在窗外透进的浅淡月光中去看月牙，两ä只眼睛一眨不眨：“我怕你生气。”
牙齿虽然要坏，但还没坏到值得修补的程度，所以张显宗和岳绮罗在心中有数之后，就坐上汽车回了家。一路上岳绮罗暗暗用舌尖舔着她的坏牙齿，心想一旦它坏到不可救药了，自己就拔掉它，换颗金牙。而张显宗坐在一旁，先是不动声色的抱着胳膊看风景，看着看着伸出一只手，试试探探的握住了岳绮罗的手。
出尘子坐在热水里，伸手从附近的木架子上拿起一只小瓷瓶。将瓷瓶里装着的汁浇在头上，他很惬意的抬起双手抓挠长发。无心也光屁股进了浴ภ桶，手里依旧托着一把小石头。电灯光下，糙暗沉的小石头反出了点点金光。不动声色的向水中一沉，他枕着桶沿闭了眼睛，心中暗道：“金矿石。”
没等他说完，无心接了话：“要么是怕里面的东西出去，要么是怕外面的东西进来。”
收拾一具单枪匹马的男尸，对于出尘子来讲，还是不成问题的。他喘着气快步上前，将一张纸符贴上了男尸的屁股。男尸立刻就不动了，无心看得清楚，只见一团杂乱无章的光芒在男尸身上汇聚成团，越来越暗，正是魂魄已经受到了镇压。
无心偷偷把左手藏在身后，因为手背上轻浅的伤口正在愈合：“道长倒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！”
石室方方正正，出去之后碰了壁，原来还得向左拐弯。无心见前路又是一条甬道，便也顾不得许多，带着出尘子继续狂奔。
无心正在凝神留แ意洞内情形，所以只漫不经心的答了一声。菩萨像再老也老不过他，所以他没办法像出尘子一样欢喜赞叹。
青云观倚着青云山，从道观后门溜出去，直接就进了山。要说人气，青云山比猪头山差ๆ得远，而且值此冬季凌晨，更是杳无人烟，连只野兽都不见。无心一边跟着出尘子连跑带跳，一边暗暗记忆了路线。末了出尘子骤然刹้住了脚步，无心借着朦胧晨光向前一望，就见前方没了路，是直上直下的一段悬崖。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，这回看得更清楚了，原来悬崖并不高，更谈不上险，几乎ๆ就是一面比较陡的大土坡。
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๐步声，是两条腿在一步一步拖着走。丁旅长直挺挺的进来了，没有推门，是合身将门慢慢的顶开。人如其名，他的脑袋的确是大，因为院子里冷，屋子里热，所以他的大脑袋上立刻结了一层冰霜。脸皮本来已经烂得快要收拾不住，如今冻硬实了，又糊上一层霜，看起来正像是一座塑像，皮肤眼珠全是白的，是个没上颜色的坯子。
无心听他语气有了变化，就知道老道可能ม是上门闹脾气来了。双手到衣兜里，他没接信封，单是笑道：“令太师祖的遗迹，除了道长，我也无人可寄。”
顾ุ大人拿无心和月牙没办法，于是决定省省口舌，横竖凭着自己的本事，很能够养活一对无大志的穷鬼夫妻。到了晚上，他领着头把院门一锁，果然是带着无心和月牙去了戏园子。
月牙把他搀回房内，又给他脱了僧袍。无心瘫在床上，先是说累็，后是说饿。月牙听得莫名其妙：“啥？你给他家忙了一宿，他连顿饭都不给你吃？”
声音又响起来了，清凌凌的寒冷，像是初春的河水：“副官长调戏过我，我不理他，他得了报仇的机会，就亲自带人活埋了我。我并没有滥杀无辜，他们全是该死！”
大太太摇摇摆摆的也伸着手，逮小似的要逮小少爷。小少爷昨天养了一天，今日中ณ午才下了地，东倒西歪的站都站不稳，此刻却是跑得极快，两条小腿迈了个ฐ乱七八糟，硬是不跌倒。忽然回头对着大太太哭了一声，他只嚷出一句“妈”，随即就像身不由己一般，一头扎进了路旁的灌木丛里。
暮色苍茫，老帅恭而敬之ใ的回了礼：“法师，今天要请您大展神通了。”
老帅一把薅住了他的大袖子：“法师，神仙，帮人帮到底，送佛送到西，你先别走！”
汽车停稳之ใ后，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下了汽车，特地为顾大人和无心打开了后排车门。顾ุ大人先落了地，因见苏先生都是一脸肃穆，所以立刻紧ู张起来。等到无心也出来了，他手足无措的走向人群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，而苏先生善解人意，对着身边一位小个子军人说道：“老帅，他就是顾ุ玄武。”
顾ุ大人一挺身下了床，转过来伸手一指：“无心，你敢不去，我真抽你！”
顾大人猝不及防的被他抱紧了，感觉还怪不好意思的。抬手一指无心的脑袋，他对月牙说道：“舌头比前几天利索多了，是不是？”
月牙说道：“我真不怕，它原来像蛆的时候我都不怕，现在像人了，我反倒怕了？”
顾大人一拍大腿：“我能骗你吗？不过还是挺难看的，所以你听我说就行了，不用看！”
月牙跟他进了东厢房：“你说得对。床单卷子呢？我再瞧他一眼，就睡觉去了。”
顾ุ大人抬手挠了挠头：“应该是吧！”
顾大人也以为无心会长完胳ฑ膊长身体，万没想到一夜过后不但没有胳膊，甚至连手都失去了。端起笸箩凑到เ窗前，他迎着阳光细看；发现红其实不像，更像一胞血，不透明，可是隐隐的能ม透光。
他也不知道作怪的人到底是谁，所以敲山震虎。隐患未除，持久的安逸就要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