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，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，我又命她们二人坐。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盖子，手炉里焚了yi块松果，窄小的空间里，便有了清逸的香。
曹婕妤神色从容，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，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。我故意不去理会她，对曹婕妤道：“前阵子本宫抱恙，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，今日不如yi起赏雪说话可好？”
玄凌略yi迟疑，半带轻笑道：“此时此刻，自然是喜欢容儿你多yi些。”
喉头yi紧，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。这样的言语，生生将我欲落泪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。像有yi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，揉搓着，拧捏着。风yi阵热，yi阵凉，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。只是觉得从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，皆是不值得！不值得！却是怔怔地站着，迈不开yi步逃开。
她的神色阴晴不定，几番变化，终于还是如常，"是明是暗到เ底还是未知之ใ数。"她沉默片刻，似是有迟疑ທ之ใ色，终于吐露几字道："你快吧。"说着匆匆离开了。
我听得莫名其妙，眼见日色西斜，蓦ย地想起过了这么久去陪淳儿捡风筝的人却还yi个也没回来。其时夕阳如火，映照在碧桃树上如yi树鲜血喷薄yi般，心里隐隐觉得不祥，立刻吩咐了人四处去寻找。
他脸有yi点点红，我很少见他有这样单纯的神气，反而心下觉得舒畅安宁。他起身端起桌上的茶壶猛喝了yi气，静了静神朝我笑道：“是朕不好，朕忘了。”他忽然愣了yi愣，声音里有yi丝淡默的欣慰和伤怀：“嬛嬛，这些日子，朕都没有见你这样笑过了。”
我抬头，终于还是低下，慢慢道：“华妃娘娘明艳绝伦，皇上还记得臣妾的笑是什么样的么？”我再捺不住这些日子的委屈，眼中缓缓落下yi滴泪来。
哥哥的目光似无意从她面上扫过，道：“多谢小主。”
陵容身子轻轻yi颤，自己也笑了起来，“才从外头进来，还是觉得有些冷飕飕的。”说着问候了哥哥几句，就告辞道：“陵容宫里还有些事，就先告退了。”
存菊堂是向来走得极熟的了，穿堂入室，如同自己้宫里yi般。因着玄凌的宠爱，去年的今时，此处便开满各色菊花，黄菊有金芍药c黄鹤翎cນ金孔雀c侧金盏c莺羽黄；白菊有月下白cນ玉牡丹c玉宝相cນ玉玲珑cyi团雪c貂蝉拜月c太液莲。紫菊有碧江霞c双飞燕cນ剪ຘ霞绡cນ瑙盘cນ紫罗繖。红菊有美人红cນ海云红c绣芙蓉c胭脂ฦ香c锦荔枝cນ鹤顶红。淡红色的有佛见笑c红粉团c桃花菊c西施粉c玉楼ä春，色色皆是名贵的品种。如云似霞的菊花丛中，眉庄颊上是新为人妇的羞涩微笑，揉进满足的光芒，柔声道：“皇上待我——也算是有心了。”真真是人比花娇。
然而光阴寸短，不过yi年时间。菊花凋零了又开，而昔日的盛景已不复于存菊堂中。
玄凌不顾她二人你言我语，起身走至我面前，伸手拉我起来，“尾生长存抱柱信1้，朕的婕妤不逊古人。”
心底暗暗松出yi口气，大理石地极坚硬，跪的久了双腿早ຉ失了知觉。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yi把，方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，不想膝盖yi软，斜倚在了他怀里。
无意看见yi堆奏折中间露出yi缕猩红流苏，极是醒目。随手拿出来yi看，竟是yi把女子用的纨扇，扇是极好的白纨素面，泥金芍药花样，象牙镂花扇骨柄，精巧细致，富贵奢华。yi上手，就是yi股极浓的脂粉香扑面而来，是"天宮巧"的气味，这种胭å脂以玫瑰cນ苏木c蚌粉c壳麝及益母草等材料调和而成，敷在颊上面色润泽若桃花，甜香满颊，且制作不易，宫中能ม用的妃嫔并无几人。皇后又素性不喜香，也就只有华妃会用了。
清淡yi笑，举起来有yi搭没yi搭的扇，闭目轻嗅，真是香。想必华妃来见玄凌时精心妆扮，浓墨重彩，是以连纨扇上也沾染了胭脂香味。
我转身盈盈浅笑，将紫ใ笛还给清河王，道："多谢王爷相助，否则ท嫔妾可要贻笑大方了。"
他淡然yi笑："婉仪客气。"说着在自己座上坐下。我见他沈腰潘鬓，如琼树玉立c水月观音5，已๐不是刚才那副无赖轻薄的样子，心里暗笑原来再风流不羁也得在旁人面前装装腔子。瞧着庭中四王，岐山王玄洵只是碌碌无为ฦ之辈；汝南王玄济虽然战功赫赫，可是瞧他的样子绝不是善与之辈，华妃的父亲慕容迥又是在他麾下，倒是要加意留แ心几分；平阳王玄汾虽然尚未成年，生母亦出身卑微，可是接人待物气度高华，令人不敢小觑，倒是"玄"字yi辈诸王中的珠玉。而玄清虽负盛名，也不过是恃才风流，空有yi副好皮囊而已。
"嬛嬛以为ฦ法事是要做，只是对外要称是为祈福求安，若说是超度宫中诸人认为ฦ皇上也信鬼神冤魂之ใ说只怕会适得其反。"
"就按你说的明日吩咐下去。"玄凌微笑着看我，眼中情意如春柳脉脉，"有你善解人意，体贴入微，朕心也能安慰了。"
"小主也太宅心仁厚了。"
"得饶人处且饶人，她失宠难免心有不平，过yi阵子也就好了。"
转眼瞥见yi道阴影映在垂垂的软帷外，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宫女内监，帷内只有槿汐在侧，谁能这样无声无息的进来？本能的警觉着转过身去，那身影却是见得熟悉了，此刻却不由得慌乱ກ，总不能这样着身子见驾。过了片刻๑，我见他并不进来，稍微放心，起身yi扬脸，槿汐立即将yi件素罗浴衣裹我身上，瞬息间又变得严å实。我这才轻轻yi笑，扬声道："皇上要学汉成帝么？臣妾可万万不敢做赵合德1。"
听我出声，帷幕外侍浴的宫人齐刷็刷钩起软帷，跪伏于地，只玄凌yi人负手而立，"嗤"yi声笑，随即绷着脸佯怒道："好大胆子，竟敢将朕比做汉成帝ຓ。"
我淡然道："那是迟早的事。昨日之事已伤了帝ຓ后的颜面，乱了后宫尊卑之ใ序，就算华妃想保她也保不住。何况华妃那么聪明，怎么会去趟这滩浑水？"
陵容接口道："恐怕她如此得宠，华妃面上虽和气心里也不自在呢，怎会出手助她？"ิ说罢举ะ起杯来笑道："ิ陵容以茶代酒，先饮下这yi杯。"
我在娘家的最后yi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！
九月十五日，宫中的大队人马，执礼大臣，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来迎接我和陵容入宫。虽说只是宫嫔进宫，排场仍是极尽铺张，更何况是yi个ฐ门中抬出了两位小主ว，几十条街道的官民都涌ไ过来看热闹。
他说得这样风趣，我与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。谈笑间，所有隔阂与不快，也被模糊地暂时掩饰过去了。
三月中ณ的时候，玄凌意欲让我兄长进位兵部。在早ຉ朝时议了几次，汝南王虽有不快，慕容yi党也是竭力反对。然而哥哥还是在玄凌的坚持下被授予兵部ຖ正五品督给事中，兼奉国将军yi职。
督给事中的职位虽然品级不高，但手中ณ颇有权利，皇帝交给各个衙府办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注销yi次，如果有拖拉或者办事不力的，六部的督给事中ณ可以向皇帝报告，还可以参与官员的调动和皇帝的御前议事。所以哥哥的进位兵部，必然让汝南王大有戒心。
为ฦ了此事，我很为哥哥捏了yi把汗，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，大半是他的心腹。玄凌此举，无疑是令哥哥深入虎|岤。万yiyi个不好，只怕连性命怎么เ丢的也不晓得，何况哥哥还身负监察汝南王举止行动之责。既然已๐令他们防备，那ว么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yi党不可告人之ใ事呢。不仅无功而返，更会打草惊蛇，自伤其身。
哥哥身在兵部ຖ后，每日言行皆是小心，只作安分守己之状。只是汝南王与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，慕容世兰与我在后宫又是死敌，他们怎肯有yi丝yi毫松懈，使哥哥有机可乘。哥哥与我各在宫墙内外，却也都苦于无计可施。
而哥哥若不能功成，那么玄凌的此刻๑坐拥的帝位，不知哪yi日便会由汝南王来坐了。江山虽未易姓，但是汝南王心胸狭隘，生性嗜战，又好大喜功，若他掌握天下，那黎民百姓便会苦于战火之乱ກ，无yi日安宁。自先皇手中ณ开创的盛世格局，也会因战乱而分崩离析了。
为了这件事，我大费思量，该要如何才能让汝南王对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备呢？
而正在此时，家中ณ有喜事传来——嫂嫂薛氏有了身孕。这无论是对于家族门第还是对于渴望抱孙的爹娘，都是yi件极大的好事。于是我忙吩咐了人，请嫂嫂择日进宫来聚。
这yi日，嫂嫂进宫来拜见。
我yi见她，也是满面喜色，忙阻止她的行礼ึ，含笑亲自扶了她道：“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贵之身，我可不能受嫂嫂这个礼了。”
嫂嫂脸色粉润，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涩和满足。她坐在软垫上，小腹略凸，身体微微倾斜，极其自然的呈现yi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。
这样熟悉的姿势，刹้那间刺痛了我的心，勾起我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。不过是yi年前，同样的春光乍泄里，我也是这样带着初ม为人母的欢喜和骄矜，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ู势保护着我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。
我不能让自己的伤怀影响嫂嫂的喜悦心情，于是勉强收敛了伤感笑着道：“看嫂嫂的身形，应该有三个月了吧。”
嫂嫂的脸颊和额头是略带丰腴的绯红，低头摆弄着衣带，笑道：“娘娘好眼力。的确是三个月了。”嫂嫂略停yi停，有些不安道：“只是婆婆说我肚子有些圆，可能ม是女孩呢。”
我劝慰道：“嫂嫂不必担心，且不说女儿与爹娘贴心。就说这第yi胎若是女孩，那ว么先开花后结果，以后的第二胎c第三胎便是男ç孩了，只怕嫂嫂到时还嫌男孩子烦呢。”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先笑了。
嫂嫂的神情中有着对于生儿育女天性的担心和忧虑：“若yi直生女不知夫君会不会为此生气？”
我不以为然，yi笑了之，道：“哥哥不是这样的人。虽然爹娘希望有孙子可抱，可是女儿也未必不好。汉武帝时卫子夫为皇后，天下便歌‘生男ç勿喜，生女勿悲，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’，可见若是生了个好女儿，可比yi万个庸庸碌碌的男子都强。”
嫂嫂闻言略略欢喜了些，含羞道：“我并没有什么，只盼夫君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yi样疼爱才好。”
我叹道：“宫中女子人人都盼着能生下yi个儿子可以依傍终身，老来有靠，更能ม有万yi的太后之份。可是眼见着悫妃有子而死，倒不如生了女儿的欣贵嫔和曹婕妤来得平安稳当。只是我，目下连个女儿都没有，这外人眼中ณ的显贵荣宠也不过是像没有根的浮ด萍罢了。”
嫂嫂见我出语伤感，忙道：“娘娘还年轻，日子久远着，有皇上的宠爱想要孩子还怕难么？娘娘尽管放宽心就是。”
我微微点头，也道：“那么嫂嫂也放宽心就是。”
话虽这样说，嫂嫂的轻蹙的眉头却未展开，唇齿间犹疑ທ着道出真正的心事：“只是我若长久无子，不知道公公与婆婆是否会让夫君纳妾。”她沉默了片刻，又道：“夫君这些日子总是闷闷不乐่，我也不敢随意跟他说这话。”
嫂嫂的话本是她自己的担心，而于我连日的思索中，却如拨云见日yi般挑动了我的思绪，不由觉得豁然开朗。于是向嫂嫂道：“哥哥是重情之人，若是真要为繁衍子嗣而纳妾，也必定不会动摇嫂嫂正妻的地位，嫂嫂无须太过担心。顶多将来若有嫌隙，我为嫂嫂做主便是。”
她神色有欢喜之ใ颜，微有些赧赧道：“我也不是yi味的妒忌不明事理，只是身为女子，总是希望夫君只喜欢自己yi个，不要纳妾的。”
心如弦yi般被这句话狠狠拨动，只是于我，这样的念头留แ在心里只是自寻烦恼而已啊，又何必再去多想。便只作不闻，笑着敷衍了过去，又道：“嫂嫂可知哥哥为什么事闷闷不乐么？”
嫂嫂略想了想，道：“是兵部的事吧，皇上这次擢升，夫君似乎并不快活呢。只是我yi个妇道人家，什么忙也帮不上。”
我微微含笑，命槿汐掩上房门，才道：“哥哥的确是因为兵部的事不快，但并非因为皇上擢升，而是担心自己้不能完成皇上的旨ຈ意。其实嫂嫂又何须妄自菲薄，只要嫂嫂有心，大可助哥哥成就yi番功业。”
嫂嫂闻得此言，面上勃然而有喜色，郑重其事道：“只要能ม使夫君愁眉得展，我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。”
嫂嫂对哥哥这样深重的情意，我亦是无比感佩，心中yi热，握住嫂嫂的手道：“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，实在是我甄门大幸。哥哥有妻如此，是他yi世难求的福气，亦是我们的福气，又怎能ม叫嫂嫂去粉身碎骨。只消嫂嫂如此即可”于是我附在嫂嫂耳边，低语良久。
嫂嫂起先微有不豫之色，待听到最后，已๐经笑逐颜开，连连点头道：“这有何难，我yi定尽力而为就是。”
我笑道：“的确不难。只要情真便能意切了。有劳嫂嫂，我这厢可就先谢过了。”
六十三c玉厄1
待得嫂嫂告辞，我已成竹在胸，兴冲冲便乘了辇轿望仪元殿去。心情极好，望出来yi路湖光山色亦是春意浓浓，格外绮丽动人。
然而才下辇轿，已见李长yi路小跑着趋前，亲自扶了我的手上阶道：“幸好娘娘来了！皇上正在发脾气呢，把奴才们全给轰了出来。求娘娘好歹去劝yi劝吧，就是奴才们几生修来的造化了。”我见他神色忧虑，大不似往常。暗暗想李长服侍玄凌多年，见惯宫中ณ各种大小场面，也颇有镇定之风，叫他这样惊惶的，必然是出了大事。
于是和颜悦色道：“本宫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，但yi定会去劝皇上。李公公放心。”我压低声音，问：“只是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เ事让皇上龙颜大怒？”
李长状若低头看着台阶，口中极轻声道：“似乎ๆ是为了汝南王的yi道奏章。”
我心中遽然yi紧ู，脚步微有凝滞，几乎以为ฦ是哥哥出事了。然而很快转念，若是哥哥出事，玄凌必然会派人去安抚汝南王并调动兵马以备万全，如何还有空闲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之怒。这样想着，也略微放心yi点，又问：“你可知道奏章上说什么了？”
李长微有难色，随即道：“似乎是yi道请封的奏章。”
我微微蹙眉，心中ณ嫌恶，汝南王也太过人心不足，yi个ฐ月前才封了他yi双儿女为世子和帝姬，荣宠已๐是到了无可比拟的顶ะ峰。转眼又来请封，若是再要封赏，也就只能让他的幼子另继为王，或是早ຉ早遣嫁了他的女儿做公主去了。
然而细想之下也是不妥，若不肯封大可把奏章退回去，另赐金玉锦帛便可。何况玄凌从来不是yi个ฐ性子暴躁的人。
正想着，殿内忽然传来“轰啷”yi声玉器落地碎裂的声音，渐渐是碎片滚落的淅沥声。良久ื，殿中只是无声而可怖的寂静。
我与李长面面相觑，自己心中也是大为疑惑，不知玄凌为何事震怒至此。李长尽是焦急神色，小声道：“现在只怕惟有娘娘还能ม进去劝上几句。”
我点头，伸手推开飞金嵌银的朱紫殿门。侧殿深远而辽阔，寂静之中惟见光影的离合辗转在平金砖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蒙昧。
案几上的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焚着他素า性常用的龙涎香，袅袅缕缕淡薄如雾的轻烟缓缓散入殿阁深处，益发的沉静凝香。他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，轻烟自他面上拂过，那种怒气便似凝在了眉心，如yi点乌云，凝固不散。
我悄步走近，yi时间不敢贸然去问，也不好说什么เ。只是把案几上的薰炉抱至窗台下，打开殿后近林接木的小窗，便有酥暖的春风徐徐然贯入。
他的声音有愤怒后的疲倦，漫漫然道：“你怎么เ来了？”
我轻声道：“是。臣妾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