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生的婆子是经过细心挑选的，家里根底都问清了才让进产房。都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人，到她跟前拍胸脯保证一定伺候好。素า以说了几句客套话，看底下人抬着木槽、木碗、木锨、小木刀从门上进来，后面还有人托着一块黑毡。她见了这么大排场有点怵了，拽着她额涅问“那些是干什么的？”
素以哦了声，想起刘嬷嬷来她这儿当值的用处，也要成全人家的忠心，便道“你往宫里跑一趟，告诉皇后主子一声，我这儿着床了。”
至于万岁爷呢，做得比前阵子好多了。早晨上朝听政，散了朝南书房进日讲批折子。中晌吃过午膳到庆寿堂来歇觉，她伺候他上床，自己坐在窗下的杌子上挑花样。偶尔抬头看他，他睡得沉沉的，梦里的面容像个孩子。
正琢磨呢，兰草进来咬耳朵“刘嬷嬷带人挖喜坑来了，主ว子过去瞧瞧？”
她嗯了声“万岁爷…”
她白了他一眼“我不想出那风头，您是想害我么？宫里规矩那ว么大，我叫您名字，回头别让宗人府逮起来。”
鸿雁儿磕头道是，转而对荣寿道“大总管，您要这么讹我，我也不怕说。您是六宫副都太监，这养心殿您是大拿，您放个ฐ屁，我们底下人都不敢说臭。您昧良心的事儿还少吗？那些个鸡零狗碎咱们不计较，您要真给我发了令儿，我没胆子也没必要不照办。您也说我是万岁爷和礼主儿中ณ间的走骡，主子叫干什么奴才就干什么。往庆寿堂跑一趟又不费事儿，还能得小主ว儿打赏，我为什么不去？我是打从主ว子和小主好上就来回传消息的，我原来叫倪信，是主子说鸿雁传书才改名叫鸿雁儿的。我就是干这个吃的，我有什么道理扔饭碗？倒是您…您这是要捧别人，有意的掐了万岁爷的信儿，好让小主不痛快吧？”他转脸朝慧秀一努嘴“你们的交情，是深还是浅，咱们底下人瞧不出来？您不把万岁爷的圣谕传给我，慧秀又隐瞒庆寿堂的消息不让万岁爷知道，你们俩干的这些破事儿你们自己知道。眼看捂不住了，就想一股脑儿全栽在我头上，告诉你们，没门儿！”他这是六月的天，说来雨就来雨，嚎啕着往御案那儿爬，前脑门在地上扣得咔咔作响“主子…主子…上次送小饺儿那回，奴才就看出小主脸上不高兴。奴才还安慰小主来着，说万岁爷近来实在忙，请小主儿宽宽怀。荣大总管要是说过那话，奴才何至于挖空心思劝小主？奴才嘴皮子上下一合，小主儿该多高兴呐，奴才的荷包也能装满金瓜子儿。小主可怜，咱们都是一路瞧着过来的，能有今天不容易。求万岁爷好歹给小主儿撑腰，也给奴才洗刷冤屈。”
这回是公说公有理，婆说婆有理，真一团乱麻理不清了。长满寿看荣寿一眼，阴恻恻笑道“不是我说，大总管这么八面玲珑人物，在主ว子跟前当差也有时候了，主子忙，周全不过来，咱们当奴才的不是应当替主子分忧吗？您瞧您当的什么差ๆ？鸿雁儿不问安，庆寿堂也没消เ息，这个您都不管？明知道小主是万岁爷心头肉，万岁爷抽不出空，您就应当主动的问鸿雁儿。就这上头，我觉得您的差使办得真是不够。”
她有一双漂亮的杏眼，一直是温暖的，水一样的，现在却变得冷而硬。凉凉一笑道“人多闹腾，我是有点犯糊涂了，御前失仪，请万岁爷见谅。既然给您拜过了寿，奴才的心意也到了，这会子告个ฐ假，就先告退了。”
兰草托着她主子的臂膀，能感觉到她簌簌的轻颤。再瞧她侧脸，又平静得像乞巧节门廊下晒的水，起了一层水皮子，已经架得住针ฤ芒。她唏嘘着“主子，您这又是何苦。先前奴才和鸿雁儿说话，您不也听到了吗！还没闹明白原委，这事儿不能怪万岁爷。”
素以半阖着眼喃喃“哪天挤兑得我呆不下去…也得秋风扫落叶，给她一顿好搅合。”
是迷了，心都迷了。她的惶恐没处能ม诉说，一到这个时候就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，要是心肠硬点儿，没和皇帝有更进一步的牵扯，这会儿她正稳稳当当等出宫呢。结果脑子一发热，把自己้推到这步田地，和后宫的那些主ว儿什么区别？
荣寿踯躅了下道是“倦勤斋奴才们不好随意进出，里头只有礼贵人贴身伺候。”
皇后毕竟是后宫的大拿，既然发了话，不照ั着做就是大不敬。荣寿领旨ຈ应了个嗻“有娘娘的吩咐，奴才办起来心里也有底了。照规矩也是，小主ว儿担着身子服侍的确欠妥，别宫的主ว儿们都看着，树大招风不好。娘娘是顾念小主ว，料着万岁爷也不会说什么เ的。”
大伙儿都赏脸笑，这种不声不响的试探，谁心里没谱？不过不说出来，面上囫囵过罢了。
其实后宫选妃，这个真没法避免。皇帝正值盛年，不像七老八十的好推脱。朝中多少股肱大臣擎等着和帝王家结亲呢！宫里的主儿们都打这儿过的，素า以再自视不同都枉然，选秀归户部并宗人府张罗，皇帝ຓ没有特殊的理由不能叫停。再说就是皇帝不愿意，皇后也不能答应。逗笑一个，打哭一大帮子，这不是亏本买卖吗！
郑亲王说得也有道理，敢作敢当才是英雄好汉。那么เ多的证据都指向她，到现在再辩驳，似乎有点力不从心了。
静嫔既然来见皇帝ຓ，自然做了充分的准备。垂死一口最毒，她不指望密贵妃能ม放过她，由头至尾她都小心翼翼，谁也抓不到她动手的把柄，洗脱罪名可比这位贵主儿简单多了。
“要不…先下手为强？”她的语气也不太肯定，毕竟兹事体大，踏错一步，前面就是万丈深渊。
“药上又没名字，她说是我给的我就得认么เ？嘴吧不过两ä层皮，一开一合就能造出个ฐ天地来。”静嫔沉吟着“坐以待毙肯定是下策，不过自投罗网也够傻。他们爷们儿虚张声势，几分真假实在难断。这么的，你叫小机灵留แ神打探，他二叔不是粘杆处伺候的么。要是听说慎行司那头有动静，死了人咱们就按兵不动。到明儿这时候要是没见分晓，那就得上养心殿里面见万岁爷去了。”
严三哥本来就是专门给皇后瞧病的，大概是受了诏，背着个药箱一摇三晃的进殿里来。给皇后见礼ึ，给各位小主见礼，然后耷拉着眼皮站在月牙桌旁听示ิ下。
素以道“主子惦记三阿哥的事儿，我瞧他一直皱着眉头，哪能吃得好呢！”胳膊垫在脉枕上，把脉不能说话了，示意兰草继续。
就是这种声气儿才对，皇帝勉强扯扯嘴角“怎么？不好好用膳？”
兰草没挪步，蹲了蹲身道“主ว子忘了，咱们的茶叶罐子早就空了，前儿您想吃茶叶蛋都没做成么…奴才给万岁爷倒杯热水，万岁爷屈尊用点吧！”
素า以脸上一红，躬了躬腰道是。
素以嗯了声“严太医给开方子养胎呢，都好，谢王爷垂询。”
“天爷！”皇后没缓过神来，手划拉过炕几，一盏青花瓷茶盅被扫到地上，霎时四分五裂。
宫里顿时乱了套，众人惶惶然像雨天惊了雷的孩子，一个个垂手站着，目瞪口呆的望着皇后。
静嫔囫囵一笑“都是命，自己命不好，怨谁？我前儿看见愉妃带四阿哥出来遛弯，哥儿包在金丝襁褓里，虎头虎脑别ี提多好玩了。依着我说，还是贵主儿福气最叫人眼热。您都有儿子了，虽说不在自己跟前，想了，悄没声的过去瞧一眼，抱一抱。哥儿出息了，您将来也有依仗。不像我们似的，光杆儿，天天这么混吃等死。”
静嫔知道捧得越高摔得越重的道理，直摇头诉苦“您只当往后还有我们的份子？我和您说过吧，我自打进宫，就承幸了一回，让我上哪儿怀孩子去？我是瞧明白了，这后宫将来就是礼贵人的天下。您也见过敬事房记档，怎么เ说？万岁爷最近传过谁？皇后是锯了嘴的葫芦，自个儿不中用，男人翻谁的牌子全不过问。她只等着天上掉饼砸中她，谁生了儿子抱给她养，她就万事大吉了。咱们呢？咱们怎么เ办？纵观这深宫，最明白事理的只有您，也只有您懂得咱们的苦处…再退一万步，咱们不说旁人就说礼贵人。万岁爷这会儿是下了江南，等他三月里回来，您瞧着，马六儿的大银盘里就该只剩她素า以一个人的绿头牌了。她年轻轻的姑娘，一碰就有了喜信儿，回头孩子落地再归到เ皇后名下，您想想，皇后养大的孩子能和旁人一样儿的么？生母又得宠，到时候立太子称帝ຓ，两宫皇太后…咱们这些太妃呢，就该上园子里吃斋念佛去喽！”
她点了点头，心里发空，叹了口气又问“那路线呢？怎么走？”
“那就好。”说着腼腆的一笑“我在主ว子跟前伺候惯了，冷不丁闲下来，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。”顿了顿想起他的来意，便问“您先头说要传话，是什么เ话？”
皇帝解嘲地一笑“可不是么，朕近来也变得小心眼儿了。”说着转过脸来看素以，她在边上侍立着，灯影重重下是娟秀明媚的侧脸。大约有些热，鬓角微微汗湿，更显得通透可爱了。他眼里漫出宠溺来，温着嗓子问她“都安顿好了？住得惯吗？”
皇后掩嘴笑道“好丫ฑ头，心气儿不高才能把日子过出味儿来。你才晋位，贵人的月例都有定规的，多少人吧吧儿盯着，超出了怕叫人说闲话。明面上的东西大伙儿都一样，主子另有赏赉别人就管不着了。往后用度上缺什么就打发人和晴音说，可别委屈了自己。”好言安抚一番๘，转而又问皇帝“用过膳了？”
素家人会意了，忙扫袖退出了花厅。荣寿赶紧ู上前，试图把小公爷从皇帝身上扒下来“您醉了，没的御前失仪，奴才扶你到隔壁醒醒酒去。”
皇帝的耐心一向很好，又碍于那道圣旨确实坑了他，他要诉诉苦，自己作为补偿也该听着。便在他背上拍了下，规劝道“朕知道你要说什么，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想了。素以已经册封贵人，他是朕的人了，以后也没你什么เ事儿，你这么เ闹，有意思吗？”
“你敢！”素泰气冲得头晕“你只当是媒人上门做媒，有你挑拣的余地？这是圣裁，是宫里出来的旨ຈ意。你敢说半个不字，要害得素家满门抄斩不成？你不嫁可以，除非你死了，否则ท这事儿没商量！”
正哭得泪眼模糊，迷迷滂滂看见管事领着几个ฐ人进来。赶紧ู的掖脸站起来，前头走的是素以，后面的高个ฐ儿贵人看着却面生。素า夫人觉得奇怪，上下的打量一通。那人戴紫貂福寿暖帽，穿殷红底五蝠棒寿团花袍子，外面罩一件玄色沿金边吧图鲁背心。打扮倒是其次，长相不俗才让人稀奇。这位哥儿长得漂亮，雪白的皮肉，大眼睛高鼻梁。松柏一样挺直的身条儿，一顾一盼从容优雅，光是掌眼瞧就觉得不是池中物。
这钥匙找得真个儿磨人，她终于呜咽起来，两手穿过他腋ນ下合抱过去“受不住…”
也罢，这么长时间以来坚持的也只有这点了。终究是他的，拿去便拿去吧！只是好痛，痛得人打颤。她忍着泪抓住他肩头的的衣裳，团龙扭曲着，眦目欲裂。
皇帝ຓ嗓子里一哽，扪心自问，以往对皇父的确有种说不出的忌惮，暗里也怨他把江山交给他，嘴上说不理朝政，做不到全然置身事外。自己这皇帝ຓ做得十分窝囊，带着情绪执政，处理朝中大小适宜，钱粮织造，水利税赋，没有一样不是兢兢业业。不光为社ุ稷，更多是证明给皇父看。天家父子不相亲，他敬爱父亲，但是总觉隔了一层，怎么也走不近。现在听他要远行，他应该松口气，应该高兴的，谁知心里却生出眷恋来。原来皇父像他的主ว心骨，现在要把骨头抽走，便让他闷心的痛起来。
太上皇回头一笑“知道你一片孝心，你瞧瞧我，还未到เ知天命，哪里一点像老头子？你好好执掌乾坤，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。至于塔喇氏的处置，《尧典》里说过，克明俊德，以亲九族。当然这是下头本分时候的说法，究竟是严惩还是宽宏，全由á你自己掂量。”
“婢！”太皇太后何尝被个下等奴才回过嘴，一听之下火冒三丈，对身边嬷嬷道“你们还瞧着？这屋里的主子们动不得，一个奴才我还可以管教。给我掌嘴，我倒要瞧瞧，是她的嘴硬还是你们的吧掌硬！”
精奇都是内斗里的练家子，下手又快又狠。没让素以有喘气的机会，上手就是一个耳刮子，打得她耳中嗡嗡作响。
脑แ子里委实混乱，丢â下一桌的公文站起身，没叫人跟着，自己้缓缓踱出了月华门。南北望一眼，笔直的红宫墙。夹道上设了腰门，白天落了钥，越过敞开的门扉，直能ม看到夹道尽头的琉璃照壁。
“主子您回来歇觉？”她往西洋钟上看了眼“还没到午膳时候呢！”
他往前一送，居然触到เ了她的嘴唇。她啊的一声，惊惶不已“您干什么？”
素以吓坏了，这地方怎么เ能亲呢，这不是作践人吗！她把头摇得像拨浪ฐ鼓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。皇帝叹了口气，她还不懂得闺房的乐趣，更没有了解那东西的妙处。等她深爱了，自然就不会嫌弃了。
老佛爷还真就“教诲”上了“你这狐媚子，给你主子下了什么蛊，把他弄得这样五迷六道！我瞧你就是讨债鬼托生，拐着弯的来算计我大英社稷。今儿凭我这权摄六宫的尊号，就办你个迷惑君王的罪责。”朝外扬声道“来人，赏她绫子，拖出去办了再来回我。”
皇帝握着拳，指甲都陷进手掌心里去。他在尚且如此，他不在又待如何？本来皇帝只管庙堂不问后宫，现在倒好，非逼着他插手不可么？
他上了车，辇车重又跑动起来。两个人都沉默着，不知道怎么เ开口说第一句。他偷着觑她，她耷拉着眼皮并不看他。他有点泄气，但又不甘心。车里空间小，膝盖顶膝盖，他的手起先老实搁在自己腿上，颠了两下之后就跑到她腿上去了。
“不想干什么。”皇帝说，脸上神色平静。
素夫人完全倒戈了，点头道“是这个理儿，皇恩浩荡，指婚比真成亲还管用呢，叫名字也应当。”
小公爷啧地一声“我最不爱听你叫自己奴才，往后除了宫里主ว子跟前，别处再也别这么作践自己了。”想了想又正色道“我也不瞒额涅ื，今儿我是赶着来表明心意的。昨儿半夜得了旨意，乐得一宿没睡好。能ม和素以结亲，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儿。太皇太后这回行善了，就是太重门第，把她指成侧福晋，叫我没脸面对她。我和我额涅说了，先以侧福晋的名头过门，聘礼按嫡福晋的来。婚假一过我就上折子请命，扶素以做正头福晋。”说着涩然抿了抿嘴“万岁爷体念，也没有不答应的理儿。”
“这是为您好，也是为我自己้。您要是懂我，就一定能体谅我。”
他一个干大事的皇帝，现在为这点鸡毛蒜皮斤斤计较，真太难为他了。素以想和他亲近，如今也不能够了。她退后两步，恭恭敬敬蹲了个ฐ福“谢主子给奴才半天假，奴才七年没回家了，这两天正想家呢！”
她霎眼儿望着他，耿直道“酒不好喝，醋会把人心泡烂。奴才虽然卑微，做人还是很有原则ท的。脸盲归脸盲，记事却很清楚。吃过一回亏，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您别叫我吃醋，我会很难过的。一难过我就想自保，一自保我就六亲不认。”
“朕知道。”他表情有点发僵“一时说岔了，你别往心里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