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方怪物越落越多。出尘子退出老远之后又划了一火柴，就见甬道地上一片此起彼伏的灰白后背，亮晶晶的蠕动不止。正是作呕之际，行尸走大部队可能是察觉到了活人味道，一路雄赳赳的开过来了。
话音落下，他抬脚踩上了洞口边沿，当真向上爬去。出尘子是走投无路了，并且全然没了主意。仰头看清了无心的动作，他立刻效仿，也跟着爬了上去。爬了没有多远，洞口的光芒便已完全消失。两人彻底陷入黑暗，无心每隔片刻便要出一次声，紧随在后的出尘子听见了，也连忙作出回应。两人像鸟似的一应一答，全凭着声音确认对方的方แ位。
无心把整个脑袋都伸进了小门里。单听声音，仿佛石壁后面还有空间，但是无论如何，石壁必定很厚。他撤回了头，又把一条手臂伸进去仔细的了一遍，发现石壁四边似乎是有缝隙。
无心的身体略略松了点劲，让一扇铁门缓缓开出缝隙。一转身面对了铁门门缝，他就见门外黑黢黢的全是人形，借着门内两边的油灯光明，他就见一张铁青的面孔直凑上来，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，很有几分人样子；不料在发现门缝不足以让脑袋探入之后，这位体面的活死人骤然张大了嘴，一口便咬上了铁门边缘。无心不敢耽搁，顺着门缝伸出左手臂，“啪”的一声就把纸符贴到了铁门外面。手背随即一痛，正是被其它尸首的指甲抓伤了皮。
师父不做脸，出尘子也无言回护。一边追赶无心一边环顾ุ左右，他就见佛像的变化越来越大，虽然身姿还是庄严曼妙，然而面孔从诡笑渐渐转为ฦ狞笑，最后竟是大眼大嘴，如同鬼怪一般。出尘子常年的养尊处优，此刻๑就有点禁受不住。一甩袖子亮出令旗，他轻声向无心说道：“站住，前途凶险，让我测一测是否会有鬼魂作祟！”
出尘子头也不回的答道：“唉，累啊！”
无心扭头盯着他：“你还没有回答洞里有什么！”
把桌上未完成的纸符揭起来放在一旁้，岳绮罗压低了小女孩的童音，咕哝着答道：“我不饿。”
顾大人喝了酒，醉得天下无敌，一屁股把无心拱出老远。回头一看无心跌坐在雪地上了，他大发慈悲，转身伸手又把无心拽了起来。无心坐了一屁股雪，自己不知道，还是月牙过去给他拍了拍裤子：“就知道闹！再闹都回屋吧，万一大除夕的你俩再打起来了，我可劝不开架！”
月牙跑去厨房熬米粥切咸菜的时候，无心也起来了。端着一小盆水蹲在厨房门口，他给月牙洗土豆。顾大人抓紧时间换上了新军服，及膝的大马靴也蹬上了，耀武扬威的在院子里溜达。月牙向外一眼瞧见了，大声笑道：“嗬！顾ุ大人真漂亮！”
顾大人也被一名副官叫来了，扭扭捏捏的坐在下首。无心只对着他一点头，然后抄起筷子，自顾自的开始吃。依着无心的食欲，真恨不能直接端起桌子往嘴里倒；可是为了维护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，他一口一口吃得很有克制，刚刚到了三分之一饱，就把筷子放下了。而老帅终于除了大患，一口一个小笼包，吃喝之余谈笑风生，任谁也看不出他夜里刚死了两个太太和一名干将。
无心骤然一个冲锋，远远的就对她挥起了拳头。而十二姨太本来威胁着要杀掉小少爷，可拳脚迎面而来，她虽是一具行尸走，不怕伤害，但下意识的也要躲闪。无心趁机一把扯住小少爷的衣襟，大喝一声奋然拎起，不由分说的向后一抛。小少爷在半空中ณ划了一条弧线，病猫似的落了地，摔出“咭”的一声。
老帅嗤之以鼻：“笑话！一个臭娘们儿还治住老子了不成？不用派，老子就等着她过来！”
顾大人长叹一声：“一百个又怎么เ样？一看我失了势，妈的全跑没影了！”
无心发现女鬼的声音悠悠扬扬，仿佛先前曾是个唱曲的，带着一点动听的韵律：“人各有命，不干你事。想报复他就直说，不必另找借口。他一身杀气，你奈何不了他，所以在家里挑软柿子捏，对不对？”
顾大人捏着帽子进了西厢房，推门一步迈进去，正和无心打了个照ั面。无心已经穿上了僧袍，僧袍隐隐反了阳光，随着瘦削身体的棱角垂出线条。僧袍乌黑，里衣雪白，衬得无心一张面孔洁净鲜嫩之ใ极，薄薄的皮肤下面，甚至透出了青红血脉。一夜的工夫，他的眉毛也生出来了，大眼睛陷在眼窝里，带了一点森森的鬼气。
月牙伸手对着门外一指，声音也轻了：“你想让他去啊？”
顾大人把笸箩放到床边，然后弯腰去捡红枣：“可甜了。”
月牙一边伸手试着锅里的水温，一边忍不住笑道：“我比一般老爷们儿还胆大呢，还能ม怕他？”
顾大人在四合院里住得挺安逸，隔三差ๆ五会有大胖子登门，两人也是言谈甚欢。月牙躲在房内，就听他们在正房高谈阔论，句句都是老帅如何如何，仿佛是顾大人想要到老帅手下混饭吃，然而老帅一直在保定练兵，不定何时才能归来。而大胖子和老帅有点交情，届时愿意做个中间人，来为顾大人引一条路。
月牙又“哟”了一声，没再说话，心中ณ暗笑，想顾ุ大人开始装ณ大人物了。
顾大人正在发呆，冷不丁的受了惊动，立刻就是一哆嗦。月牙没想到自己้会吓着了他，登时也闭了嘴。双方默然片刻，顾ุ大人忽然苦笑了一下，问道：“你刚才叫我什么เ？”
协议达成，风平浪ฐ静。月牙烧热水自己洗了把脸，又拧毛巾擦了擦无心的手。擦手的时候顾大人凑上来了，很好奇的用手指去触断腕。月牙登时一转身隔开了他，急赤白脸的怒道：“你别弄他！”
无心摔在了马车座位上，食指轻轻叩着车座，他此刻疼倒不是很疼，只是有些犯愁，怕月牙会嫌弃自己。
岳绮罗当即转身走向门前棺材，冷风席卷而来，吹起披风下摆，露出里面一身青色裤褂。不用旁人出手，她亲自推开棺盖，只见里面的小鬼仰面而卧，本来已经是个半腐烂的状态，如今受了稀薄阳光的照，越发像被火灼一般，模样眼看着越发败坏，七窍都流出了黄汤绿水。抬手搭上漆黑的棺材盖，岳绮罗念念有词的画出一道符咒，最后一笔狠狠的抹出去，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来，声音又轻又急：“先杀恶鬼，后斩夜光，何神不服，何鬼敢当。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！”
岳绮罗审视着无心的，“嗤”的一声笑了出来：“日久生情。”
无心抽出手指，踢开小鬼继续前行。走过几步之ใ后他忽然折返回来，拎着小鬼走出了月亮门。撕下小鬼身上的红衣裳，他就近找了一棵树，撕扯衣裳结成绳子，把小鬼绑在了树干上。他的鲜血正在腐蚀小鬼的皮囊，而等到เ黎明时分阳气上升，阳光自然会让小鬼魂飞魄散。
无心绕到了他的面前：“修道的人，总是慈悲为怀，两条人命，我想你一定能护得住。”
顾ุ大人问道：“既然看出来了，怎么不早告诉我？”
片刻的静默过后，房门开了。女客站在门口，抬头望向了顾大人。
无心摇了摇头：“没啥。”
顾大人一声没吭，转向前方一大步迈出去，差点扯了裤裆。
他想说白头偕老，可是无心不会白头；又想说早生贵子，但是无心也没有种子。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，他思索着把话说完整了：“百年好合。”
无心犹豫了一下，把小丫鬟拎出来当了挡箭牌——小丫鬟惨死，小丫鬟杀人，小丫ฑ鬟撞破石壁……全是小丫ฑ鬟的错。而他之所以会被岳绮罗缠上，完全是出于偶然，以及他太英俊。
无心咽下一口恶气，抬手向后一指：“道长，前方可是有鬼！我好心前来拦你，你还不领ๆ情么？”
前方隐隐有了光亮，是路边一家饭馆门外挑了灯笼。前后都荒凉，白天路上人多，还会有各种饮食摊子，晚上众人收了摊，就只剩下饭馆还亮着灯。无心不渴不饿，所以直走了过去。
顾ุ大人一放心就来了神，月牙年纪轻身体好，熬过一夜也不痛苦，只有无心哈欠连天，睡眼惺忪。三人没有干粮也没有水，只怕再耽搁下去会体力不支，便一起张罗着要二次下洞。无心知道洞里不干净，然而洞外阳光明媚鸟啼四起，一派爽朗景象，并不是鬼神肆虐的时辰，所以他大喇喇的第一个跳下洞内，还像昨夜一样打了前锋。顾大人长了心眼，把外衣的两只袖子撕下来缠上一树枝，找松树蘸了松香制成火把，让无心用它在前方照明开路。三人络绎的弯腰钻入斜洞，一路走得十分顺利。连着拐了几个大弯之后，无心心中忽然一凛，暗想洞外是白昼不假，可洞内不见天日，永远都是黑夜。天上的太阳，可驱不散地下的黑暗。
顾大人如今对于鬼神一道，也算是见多识广。强行压下一声惊叫，他若无其事的想要放开后方的手。不料他把五指一松，那ว只手却是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掌。停下脚步发出颤音，他鬼哭似的开了口：“你们……划火柴……”
月牙没有多问，放下手答道：“累我不怕，我就怕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了，你身上又少了物件。”
月牙垂着肿眼皮，审视着面前猪的肥瘦：“爱是啥是啥吧，是个男的就行。”
月牙把嘴一咧，呜呜哭着点了头。不料正在此刻，身后的门板有了震动，是被无心轻轻敲了一下。
无心目不能视，依稀感觉她又扔了东西过来，生怕又是血一类扯不开甩不脱的东西，连忙挥手去挡。而岳绮罗趁此机会，狞笑着伸长舌头一舔匕首，随即纵身而上，对着无心的脑袋横砍一刀。只听一声凄厉惨吼，岳绮罗飘然退后，虽然手背上星星点点的溅了无心的鲜血脑แ浆，可是总而言之，还算胜利ำ——无心的上半个脑袋被她横劈下来了！
月牙越说越气，因为外敌已被驱出，所以现在专心致志的处置内奸。无心被她狠打了好几下，抱着脑袋往房里逃。月牙挥着笤帚紧随其后追了进去，房门一关，无心转身一把抱住了她，低声问道：“荷包里的黄符还在吧？”
踩着湿漉漉的泥水地走到เ东屋窗前，他停下脚步，向内望去。浓浓的黑暗之中，他看见月牙张着嘴正在酣睡，而小妹仰面朝天微抬双臂，手指蜷曲如同利爪！
走过去打开了院门，她认定对方แ是个小叫花子，可是低头一瞧对方，她不禁愣了一下——多漂亮的一个丫头啊！
月牙“哎呀”了一声，又是不耐烦又是笑，自己้弯腰抱起一套被褥：“你急啥呀？我还能半夜跑了啊？”
月牙被崩了一被面玻璃渣子，幸而头脸安然无恙。嗷一嗓子坐起来，她六神无主的一把抓起枕边包袱，就听无心叫道：“月牙，下地！”
月牙见顾ุ大人真走了，不由得也松了口气。扯着衣袖拽过无心的右手，她正要去看对方แ的伤，然而定睛一瞧，却发现对方掌心平整，本无伤。
无心身上疼，肚里饿，决定先去吃顿好饭，顺便把钱收了。转身走去推开院门，他对着顾ุ大人一笑：“灰飞烟灭。”
无心抬眼看他，忽然若有所思的笑了：“我——”
月牙不再说话了，关了电灯躺下来。而顾大人守着无心，很有安全感，闭上眼睛也睡了。无心有心事，一边思索一边提醒自己别忘了喘气。等到月牙的呼吸重了，顾ุ大人也打起了呼噜，他才放心大胆的吐出最后一口气息，瘪着腔彻底放松了。
无心满不在乎的侧脸往窗外望：“你可以和她解释嘛，就说是法师打了你，不是本司令打了你。你通情达理，出门找法师去吧！”
一香烟吸到เ了头，顾大人掏出烟盒，又续一。如今正是夏季，他的两边衣袖全都挽到เ了肘际。□出来的小臂忽然过电似的一麻，他下意识的双手搓了搓胳膊，发现自己起了一身皮疙瘩。
顾大人昂首挺，首当其冲的跨过门槛。无心跟在一旁，且走且对月牙低声说道：“你在我的后面，我走你走，我停你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