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阳台上坐下来。眺望台北盆地一片空蒙。一只老鹰，孤孤单单，在风里忽上忽下，像一个少年独自在玩滑板。我想，咦，何以听不见他拍打翅膀的声音？侧耳细听，知道是被满山满谷的蝉声覆盖了。夏天，阳明山被蝉的部队占领。想到เ你的信把我描述得如此“不堪”，我低头检视一下自己：今天穿的是什么？一件青烟色的棉布薄衫裙。直筒形的，假如你拿一个大塑胶袋，在上面剪ຘ出一个半圆，两翼剪出两个ฐ袖洞，就是了。赤足。指甲没有颜色，脸上没有脂粉。身上没有首饰；今天是个独处的日子。我出门的时候，是会“打扮”的，安德烈。不过衣服总是白色或黑色，看起来像是一个“极简主ว义แ者”的行动宣示，但真正的原因是，一、我哪有可能把时间投掷在衣着和打扮的琢磨思考上？二、我可能ม在用所谓“极简”美学来掩饰自己其实对“美”和“品味”缺乏็心得，没有成就。大概ฐ在你进入1้4岁左右的时候，我就发现，你穿衣服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和品味。你弟弟也是在他14岁的时候，开始不再像“孩子”，而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翩翩少年的矜持。我不说破，但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赏。我惊讶，“成长”这东西多么เ纤细、多么复杂啊。谁都可以看见一个男孩子长高了，细细的胡子冒出来了，声音突然改变了，鼓鼓的孩儿脸颊๐被棱角线条取代，但是人们不会注意到他眼里的稚气消失，一股英气开始逼人；人们也不会发现，他的穿着、他的顾盼、他的自我，敏感得像女高音最高的一个音符旋绕在水晶玻璃上。他的领子竖起或翻下，他的牛仔裤皮带系在腰间的哪一个高度，他穿恤衫还是衬衫，衬衫尾扎进或露出……所有的细节都牵引着他的心的跳动。而你我之间，安德烈，是有差距的；那个差距既是世代之差ๆ，也是文化之异，甚至是阶级的分野。
你的母亲，安德烈，是一个在“第三世界ศ”长大的少女。我出生的19๗52年，台湾的人均所得不到20่0美元。集体匮乏之外，这少女还来自一个难民家庭，从中国流离迁徙，一贫如洗。一直到เ1970年，我才在家里看见冰箱和电视机——因此阿姆斯ั壮196๔9年的登陆月球，这个ฐ17岁的台湾少女是没看见的。台湾到196๔5年都是“美援”的救济对象。“美援”，在这个台湾少女的记忆里有三件东西：一是洒了金粉的圣诞卡，乡村天主教堂里的美国神父会给你，上面有马槽、婴儿，还有肥胖可咬、长着翅膀的天使。二是铁ກ罐脱脂奶粉。三是面粉麻布袋。机智的妈妈们把麻布袋裁é剪成孩子们的上衣和短裤ไ。于是你看见大大小小的孩子们“穿着面粉袋恤衫”，胸前还印着两ä只大手紧ู握，写着：“中美合作，20公斤”。不是“马铃薯麻布袋”，安德烈，你的母亲是“面粉麻布袋”的一代。除了面粉袋恤衫，18岁以前我基本上只穿过学校制ๆ服。别以为是英国学校那种表达身份和地位的校服，有领带和皮鞋。我们穿着白衣黑裙（你可知道我的“极简美学”的原始来处了吧？）。裙长超过膝盖，要受罚；发长超过耳根，要受罚。我的兄弟们穿的是卡其裤ไ和白上衣，头上顶着军警的大盘帽，帽子里是剃得发青的头。外国人来台湾，吓一跳，以为台湾满街都是士兵和警察，是个警察国家；他们不知道，那是学生。你会说，可是这些和“贫穷”没什么关系。是的
他们游行的诉求，低得令人难过：香港人不是在要求民主，他们只是在要求政府提出一个时间表，只是一个时间表而已๐。他们甚至不是在要求“在某年某月之前要让我们普选”，他们只是要求，“给我一个时间表”！
香港人面对事情一贯的反应是理性温和的，他们很以自己้的理性温和为ฦ荣──嘲笑台湾人的容易激动煽๓情。我也一向认为，具有公民素养和法治精神的香港人，一旦实施民主，绝对可以创造出比台湾更有品质的民主（台湾的民主没有“品质”可言），因为公民素า养和法治精神是民主两ä块重大基石。但是十二月四日的游行，给了我新的怀疑ທ：
吃了点心和几盘炒面以后，我们就成群结队地去市中ณ心，逛街，看看橱窗，更晚一点，就找一家酒吧闯进去。
我们点可乐，有些人会喝啤酒。我偶尔喝杯啤酒（你不必多嘴跟mm说喔！）
但是你也不要以为国际学生就是一个团体，才不是。里面还分出很多不同圈圈。譬如说，美国和加拿大来的就会凑在一起；欧洲来的就另成一个小社会。你可能要问，是以语言区分吗？不是，因为我们——德国人、西班牙人、荷兰人、意大利人——在一起聊天，也是讲英语。所以我觉得，应该是比语言更深层的文化背景造成这种划分——你很自然地和那些跟你成长背景接近的人交朋友。美加来的和欧洲来的，差别大不大？我觉得蛮大的，虽然那个区分很微妙，很难描述。文化气质相近的，就走到一起去了。
有语言，没有交流
我还是称这小镇为中甸è吧。到了中ณ甸è，我迫不及待想去看草原，“天苍苍、野茫茫，风吹草低见牛羊”，那无边无际的草原。还想象跟天一样大的草原上有莫名所之ใ的野马，“胡马胡马，远放燕支山下，跑沙跑雪独嘶，东望西望路迷。迷路迷路，边草无穷日暮。”（这首诗，翻成英文可就境界全失了──没办法，安德烈。）
原来，政府把草原交给私人去“经营旅游”，私人就在草原入口处搭出几间小房子和一圈栅栏，收费。
我们愣了一下，然后两个人几乎同时说：“那我们会闷死，跳楼ä算了。”
我马上要去香港了，那是一个多么不一样的世界。我发愁的是，我怎么跟我的克伦堡朋友们说再见？我怎么跟10年来都是我生活核心的好友说再见，而心里又知道，人生岔路多，这种再见很可能是永远的？甚至那ว些你没有深交、但是很喜欢的人，你还没有机会去告诉他们你对他们的好感，以后，他们将从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。我感觉一种遗憾ย。你或许会说，安德烈，人生就是这样，一条线往前走，没什么เ好遗憾的。我知道，但是，我还是觉得遗憾，不舍。
在这样的逻辑下，那ว些烂音乐逐渐被淘汰，留下好的艺术——这难道不是正面的发展吗？“网络音乐่革命”革掉的是坏的音乐，严肃的艺术家反而有了活路，找到了知音。在德国就是这样，突然冒出来很多极为深刻๑的创作者，取代了那些被厂商操作制造出来的假偶像。
msn德国时间晚上九点半，香港时间清晨三点半
但是后来的发展才真叫我火大。学校网页上有个学生论坛，很多同事在这上面讨论这个“约翰事件”。有一个“安妮”女生这样写：我们学校越来越沉沦，越低级了，变成一个暴徒、无产阶级、白疑横行的地方。如果再这样下去，我认为我们学校将来收学生时，应该要先看学生的家庭背景和社会阶级，再决定他够不够资格进来。我真的无法以学校为荣了，“那种”学生越来越多…太荒谬了，mm，我并不赞成暴力行为ฦ，我承认大多数打架都发生在主干中学”，我也承认大部分的“主干中学”学生来自所谓“下层社会”而“下层社ุ会”问题真的很多，但是我无法接受学校把这些学生拿来做问题的，代罪羔羊。我更没法忍受这种典型的私立学校菁英思维，势利，傲慢，自以为高人一等，以为自己“出身”好，国家就是他的。你知道我怎么เ回应那个“安妮”吗？只写了一句话：
安德烈
上个ฐ礼拜，我又失恋了。寒假里，她遇见了一个荷兰男ç孩，就跟他好了。老天，这个家伙连德语都说不好，他们得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沟通。
来就不很配。更何况，我爱的其实是另一个女孩，她只不过是一个ฐ假想的替身。我觉得，我恐怕是一个在感情上不太会“放下”的人(你也是，mm)แ。现在的麻烦是，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？
因为这是民主。
最后我就不得不问我自己：那么เ你是不是要决定“站起来”，去“行动”？
我想狂奔一番，在学校里。我想嘶吼一番，用我的肺。我刚发现这世上没有真实世界这回事只有谎言迫你想法穿越——johnmayer《没这回事》青年日记
2๐004年10่月25日
请你告诉我，你信中ณ所说的“性、药、摇滚乐”是现实描述还是抽象隐
我的十八岁，安德烈，是一九六九、一九七零年的台湾。你或许大吃一惊，说，m，那一年，阿波罗都上了月球了，你怎么可能这样完整地什么都“不知道”？
我要满十八岁了，阿波罗登上月球，美国和越南的军队侵入高棉，全美爆发激烈的反越战示威，我后来去留学的俄亥俄州ะ有大学生被枪杀；德国的布朗德总理上台，到华沙屈膝下跪，求历史的宽赦；日本赤军连劫机到了北韩而三岛由纪夫自杀。还有，中国的文革正在一个恐怖的高潮。这些，我都一知半解，因为，安德烈，我们家，连电å视都没有啊。即使有，也不见得会看，因为，那ว一年，我考大学；读书，就是一切，世界是不存在的。
很多父母和他一样，把文章影印给儿女读，然后在晚餐桌上一家人打开话题。美国和加拿大的父母们来信，希望取得我们通信的英文版，以便他们在英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们能与他们分享。那做儿女的，往往自己้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，跟父母无法沟通；虽然心中ณ有爱，但是爱，冻结在经年累็月的沉默里，好像藏着一个疼痛的伤口，没有纱布可绑。
却没有语言。我们的通信，仿佛黑夜海上的旗语，被其他漂流不安、寻找港湾的船看见了。
我看着你点烟，翘起腿，抽烟，吐出一团青雾；我恨不得把烟从你嘴里拔出来，丢â向大海。可是，我发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，mm请记住，你面前坐着一个成人，你就得对他像对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样。你不会把你朋友或一个陌生人嘴里的烟拔走，你就不能ม把安德烈嘴里的烟拔走。他早已不是你的“孩子”，他是一个ฐ个ฐ人。他就是一个“别ี人”。
我心里默念了3遍。
安德烈，青年成长是一件不容易的事，大家都知道；但是，要抱着你、奶着你、护着你长大的母亲学会“放手”，把你当某个程度的“别人”，可也他妈的不容易啊！
灵魂清醒
“你哪里‘平庸’了？”我说，“‘平庸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我觉得我将来的事业一定比不上你，也比不上爸爸——你们俩都有博士学位。”
我看着你……是的，安德烈，我有点惊讶。
“我几乎可以确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，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。我可能会变成一个很普通的人，有很普通的学历，很普通的职业，不太有钱，也没有名。一个ฐ最最平庸的人。”
你捻熄了烟，在那无星无月只有海ร浪声的阳台上，突然安静下来。
然后你说，“你会失望吗？”
海浪的声音混在风里，有点分不清哪个是浪，哪个是风。一架飞机闷着的嗡嗡声从云里传来，不知飞往哪里。蟋蟀好像也睡了。你的语音轻轻的。这样的凌晨和黑夜，是灵魂特别清醒的时候，还没换上白天的各种伪装。
给河马刷牙
我忘了跟你怎么说的──很文艺腔地说我不会失望，说不管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因为我爱你？或者很不以为然地跟你争辩“平庸”的哲学？或者很认真地试图说服你——你并不平庸只是还没有找到เ真正的自己？
我不记得了，也许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。但是，我可以现在告诉你，如果你“平庸”，我是否“失望”。
对我最重要的，安德烈，不是你有否成就，而是你是否快乐。而在现代的生活架构里，什么样的工作比较可能ม给你快乐？第一，它给你意义；第二，它给你时间。你的工作是你觉得有意义的，你的工作不绑架你使你成为工作的俘虏，容许你去充分体验生活，你就比较可能是快乐的。至于金钱和名声，哪里是快乐的核心元素呢？假定说，横在你眼前的选择是到เ华尔街做银行经理或者到动物园做照顾狮子河马的管理员，而你是一个ฐ喜欢动物研究的人，我就完全不认为银行经理比较有成就，或者狮子河马的管理员“平庸”。每天为ฦ钱的数字起伏而紧张而斗争，很可能不如每天给大象洗澡，给河马刷็牙。
当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义，你就有成就感。当你的工作给你时间，不剥夺你的生活，你就有尊严。成就感和尊严å，给你快乐่。
我怕你变成画长颈鹿的提摩，不是因为ฦ他没钱没名，而是因为ฦ他找不到เ意义。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，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，而是因为ฦ，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ำ，选择有意义、有时间的工作，而不是被迫谋生。
如果我们不是在跟别人比名比利，而只是在为自己找心灵安适之所在，那么连“平庸”这个词都不太有意义了。“平庸”是跟别ี人比，心灵的安适是跟自己比。我们最终极的负责对象，安德烈，千山万水走到เ最后，还是“自己้”二字。因此，你当然更没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，或者为ฦ了符合上一代对你的想象而活。
同样的，抽烟不抽烟，你也得对自己去解释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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